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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蟬 。 網上圖片
若 荷
離我居住的地方不遠,有一條平坦筆直的景觀道,兩邊各是一片濃密的樹林,每到夏天樹葉繁茂的時候,路旁便落滿了舒爽的綠蔭。每天清晨或傍晚,若在這條馬路上散步,你會聽見知了悅耳的長吟,穿透林間繁?的枝葉,匯入更多的知了的合鳴。若把蟬的聲音比作歌聲,那麼牠們便是這個季節的主要交響。
記得當年種植這些樹木的情景,那時株棵並不太大,不很壯,葉片也十分少。但很快,牠們就調整了生長的姿態,日漸枝繁葉茂起來。當樹木長成,綠蔭重重,兩邊的樹林便成了知了的天堂。每天早上黎明來臨,游移的薄雲被晨光驅散,知了便會扯着嗓門歌唱,這個夏天因為知了的叫聲而更加沸騰。
再早,這裡還有一片更大的樹林,幾乎都是鑽天的楊樹,後來因為修路所需,樹林裡的樹木進行砍伐,現在已經看不到了。當年,那些樹木華蔭如蓋的時候,這裡便是知了的家園,少不了蟬的繁生,幼蟲的孕育。牠們在大樹枝上產卵,經過風雨的襲擊落至泥土,變為蟬的幼蟲潛入地下。在土壤中越冬、成熟,再從地底下悄然出來。
我們稱脫殼後的蟬為「知了」,稱蟬的幼蟲為「蟬蛹」。白天,蟬聲如潮水般傾向地面,不絕於耳,到了夜晚,成熟的蟬蛹從地底挖個小洞,然後試探着從泥土的穴中破土而出,就像得到一道集合的號令,齊刷刷地向大樹的高處爬去,牠們彷彿天生懂得一個生存之道:爬得越快越高,生存就會越有保障。
七月,知了開始多了起來。傍晚時分,許多大人帶上小孩來這裡找蟬蛹,人們進入樹林,在手電筒的光柱下仔細睃尋。然而,不管怎樣浩浩蕩蕩地捕捉,等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夜晚過去,到了白天,各具形態的樹幹上仍能發現一些順利逃脫的蟬蛹,並且脫去身上的蛻殼,化為蟬飛走了。這是多麼幸運的一關!對人類來說,幸運來之不易,對蟬來說,「逃脫」的亦是不易。
這些蟬蛻也是好的,也不例外被有心的人從樹上取下,當作不可多得的藥材。我們小的時候,老家也有這樣一片樹林,白天我們用竹竿黏知了,晚上便到樹底下找蟬蛹,實在找不着時,就把樹上的蟬蛻取下來,送給鄰居家的嬸子大娘收藏起來,賣給當地的收購站當藥材。望着脊背開裂,雖然脫去生命,卻依然栩栩如生的蟬蛻,總能感到一份收穫的快樂。
蟬蛻可以入藥,這已成了人盡皆知的事情。唐朝醫師甄權就曾寫過一本《藥性論》,通過醫書對蟬蛻的介紹,讓人看到一個自然界普通的昆蟲,是怎樣從三四年昏暗的光陰裡走來,餐風飲露卻擋不住死亡的宿命。在那乾巴的文字的介紹下,蟬不見了,只有蛻去的殼仍然留在世上,成了人們醫治頑疾的物質,想起來,未免令人有些傷悲。
這種傷悲也往往是暫時的。在這個世上,凡是與蟬意外相遇的人,幾乎無人不曾傷及過牠的性命,朵頤過牠在餐桌上的美味。但明明又聽到過與蟬有關的故事。說是有一種小小的昆蟲,在地下生存了好多年,經受了地下的寒冷和黑暗,無數個光陰過去了,終於能夠脫離黑暗的地下,爬上高高的樹枝。牠遇見露水就會長大,遇見風就會蛻去那層原始的外衣。
牠在地底蟄伏數年,不吃不喝忍飢挨餓(其實吸食植物的水分),沒有聲息也沒有怨言,直到化為成蟲,這才冒險鑽出地面。故事的末尾,是說這個幼蟲一旦爬出地面,就得努力往樹上攀去,以便盡快蛻去身上的束縛,和其牠同類一樣展翅飛翔,盡情地歌唱。否則遇到要抓牠的人,就只能像啞巴一樣任人擺佈。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誰甘於落後,誰就會被人欺負,誰怕忍受擺脫舊的束縛的痛苦,誰就不能獲得新生!
當然這個故事是聽大人們講的,同時牠還告訴我們,哪怕是世間微不足道的昆蟲,牠們也有不可忽視的生命。故事聽完,也動惻忍之心,但往往耐不住寂寞和美味的誘惑。那時候,鄉下還沒有捉蟬蛹的習慣,只有小孩子用竹竿黏知了。我小時候就黏過知了。沒有現成的黏膠,只好用麵粉代替。把麵粉捂在手裡,伸進水中輕輕揉搓,等濾去澱粉,剩下的就是麵筋了。這樣的麵筋很黏,能夠保持濕潤,不會輕易乾燥。
找一根長長的竹竿,再取十幾公分長的蘆葦,把葦桿綁在竹竿的頂端,再把彈丸大小的麵筋纏繞在葦梢,身背一隻自己縫製的塑料袋,短衣褲衩地就和小夥伴們出去了。不用去樹林,不用仰頭去受累地尋找,沿途樹木上就停落着不少的知了,豎起耳朵能分辨出牠們停落的方向,透過稀疏的葉片,看得清知了黑色的脊背,閃着鎧甲般的光澤。
就在牠們醉心歌唱的時候,手中的竹竿已悄悄伸出,觸向知了最怕黏膠的翅膀。「吱」的一聲,竿頭立刻展開一場知了與麵筋的較量。牠越是亂撲亂飛,越是難以掙脫被黏住的翅膀。其牠知了也便戛然停止了歌唱,紛紛縱身而逃。知了身體笨拙,飛不太高,也飛不太遠,只能找附近的樹再次停棲。黏來的知了大都被我們炒着吃了,在那並不豐盛的餐桌上,牠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那時我們覺得,夏天是那麼美好,儘管沒有風扇,沒有空調,但是我們並不覺得太熱。起碼沒有冬天不可抗拒的寒冷。炎炎夏日,把屋子的門窗打開,躺在鋪着涼席的床上,聽着知了的歌唱,以及樹葉在枝頭的繁響,不一會兒便香甜地睡去。
睡夢沉沉,風也總會趁我們熟睡的時候進門,輕輕搖動窗前帳下的風鈴。自然的風就是一把廉價的扇子,牠省去了人們搖動蒲扇的力氣,也省去了許多騰不出手來的功夫。童年真好,沒有壓力,沒有憂傷,也沒有煩惱,少年頑皮的心中,也自此烙下一段不可重複的時光舊影。
那時大人忙於工作,忙於繁重的田間勞動,很少有人關注這些默默無聞的蟬蛹,便也放任了牠們的繁衍生長。一場夏雨過後,知了開始破土而出,只要有樹林的地方,就能看到牠們的嬌小身影,聽到牠們的歌聲,亢奮嘹亮,此起彼伏。
常聽老人們說,他們年輕的時候,蟬蛹在樹林裡爬來爬去,走在草叢抬腳就能碰上,可就是沒人吃牠。至於人們何時把牠當做美味,且不可缺少,那我就不知道了。許多年前曾看過一個報道,說某個地方的餐館為取得更大的贏利,在夜晚的樹林裡升起一堆火,棲在樹上的蟬就飛蛾一般投之火中。在夜火的誘惑下,成百的蟬落於餐館的囊中。我總覺得有點殘忍。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蟬蛹曾作為不太緊俏的商品在菜市場裡兜售,而現在已經很少看到了。就連樹木林密的地方,偌大的林中也很難找到幾隻知了的幼蟲。不是隱匿,也不是絕跡,而是難見形跡。如今,炎熱的夏天來臨,綠葉婆娑的枝頭,已再難匯成蟬聲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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