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人類社會一直分成兩大陣營,從經濟上分成富人和窮人,從政治上分成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從文化上分成雅人和俗人,從生活上分成細人和粗人,從成就上分成英雄和凡人。還可以無限分下去,但無論怎麼分,他們都是對立的。
但有一個例外。在高度的對立中,有一樣愛好讓他們高度統一,這就是飲酒。
安徒生這樣描述,上帝為人類帶來兩件至寶:女人與酒,但女人會背叛你,而酒卻永遠不會。言下之意,上帝為我們帶來的實際上只有一件至寶。這個丹麥老頭繞着彎,說出這個淺白的意思。
中國是酒之古國,酒之大國。寫酒的文字可以把酒給淹了。
酒國第一高手是李白,一首《將進酒》,從黃河之水寫到古來聖賢,從高堂明鏡寫到天生我材,寫得清醒之人翻江倒海,寫得好酒之徒一身虛汗。尤其那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成為飲君子的宣言。
所謂「將進酒」,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勸酒歌」。而且「將」在這裡必須讀作「槍」,所以古詞又有「將進酒,乘大白」云云。在這個漢樂府的曲調下,騷人們寫下不少篇章,最為暢銷的是李賀,他說:「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其及時行樂之意比李白更為急切。
然而這些古人無論多麼豪放,勸酒的方式還是極其文明的,而且非常文化。
在我的老家卻不是這樣。安徽盛產白酒,從南到北,尤其是淮北一帶盡是酒鄉,所以安徽盛產文人也不稀奇。
我大學畢業剛當記者那陣子不會喝酒,四處被人教導,上了桌子我就見人矮三分,一個勁裝孫子,實在裝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未入文壇,先進酒罈。
記得第一次大醉是在亳州,那是曹操和華佗的故鄉。車未抵境,空氣中便飄過酒香,真是個「暖風熏得遊人醉」,陪同者自豪地告訴我,這叫十里酒鄉香百里。
我是滿懷虔誠來的,看過曹操故里,華佗塑像,還沒從古代回過神來,便隨一干人坐上了酒桌。上的當然是「古井貢酒」,而且一位當地父母官以人格擔保「絕對真酒」。
既然絕對真酒,只能絕對真乾。我的那點賴酒功夫,很快被曹操鄉黨識破,成為眾人「關照」的對象。他們開始勸酒,用五花八門的方式,結果只有一個,杯中既不能無酒,杯中又不能剩酒。
這裡的人無疑很真誠,素有「省酒待客」之傳統。他們的待客之道是,如果不把客人喝好了,就是對客人最大的不敬,是要被人唾棄的。而「喝好」的標誌就是喝倒。
所以把客人抬出門去,是主人的一種榮耀。我終於把你喝倒了,就意味我終於把你伺候好了,從此,咱倆誰跟誰呀?
在如此古道熱腸的酒文化、酒禮儀中,我豈能不醉,我豈能不爛醉。
我便「黃河之水天上來」,我便「桃花亂落如紅雨」。當時的場面已不大記得,但有個細節記憶猶新,喝完後,我在別人的幫助下走出去,一路提醒別人交通規則:「行人要從右邊走。」但腳步偏偏帶着我和扶我的兩個人一起挺進左邊。後面的事情便渾然不知。
經過了這件事,我對勸酒倍加警惕,此後酒量和扯皮功夫日增。當然,被麻翻過去的事情並未杜絕。
到了嶺南,這種對勸酒的戒備逐漸成了多餘。這裡奉行一種原則: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因此沒有人執着地勸你豪飲,人們大都各喝各的。碰杯當然必須,但也是禮儀性的。至於你杯中乾了沒有,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的酒量與我無關。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在酒吧。
酒吧的氛圍特別容易讓你放鬆,我們愛把由各種色燈構成的光線稱作「雞尾光」,意思是雜。在雞尾光的朦朧中,曖昧的音樂包裹着你,空氣裡瀰漫着從香水到煙草的味道。
這時,你和幾個狐朋狗友坐在一起,你們無須勸酒,都有喝酒的慾望。假如有女生在座,就更有一種「別拉我」的氣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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