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莉
「李偉紅!」我叫着,沒有想到他調動第一天上班,就被我在街上遇到了。
「你家的水龍頭修好了沒有?」他問。
「當天就修好了,水也接通了。」我回答。
這件事情像是落了一個口實,物業經理還和我說:「看看你和李師傅關係這麼好,他居然都不給你把漏水的水龍頭修好。」
一件公事,很多人都會從私人的角度來解釋:關係好,他就應該「積極負責」地幫你做好;關係不好,他就可以不理不睬、高高掛起,很難從職業尊嚴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我回答,「他高血壓以後,我就不太麻煩他做事了。」
半年前就發現衛生間門前的地板起泡,給李師傅說了幾次,他都沒有幫我認真檢查。前一天還聽見他在鄰居家討論安裝一戶一水錶的事情,結果第二天輪到我安裝,安裝師傅發現衛生間水龍頭下的閥是壞的、漏水的,水滲到門前的地板上,長久浸着,所以起泡了。我給他打電話,他說他已經交結完畢,離職了。這湊巧的,簡直在懲罰我!我甚麼都不懂,地板起泡原來是這個原因,太不動腦子了!
不過,我還算是就事論事的人,整理、收拾了自己怕煩和抱怨的心態,開始處理事情。
安裝師傅答應幫忙修理,只是需要自己去買一根水管和閥門來換。從五金雜貨舖回來的路上,又遇到物業經理,他一看,說:「不對,為甚麼只買一根,要換兩根一起換。水龍頭那裡一根熱水管一根冷水管,一根壞了,另一根怕也差不多了,難道過幾天還要再來換一次嗎?」
「我不懂,師傅怎麼說怎麼做。」我回答。
「去再買一根,兩根一起換,他們就是怕麻煩,做事能糊弄就糊弄。」
「嗯......謝謝,謝謝,」我又回五金店買了另一根水管。
拿了兩根管子回來,請師傅幫忙一起換,師傅答應了,然而一邊換一邊對着銹蝕了、難以擰開的水管發牢騷。
工作竟是如此不快樂!
敬業一點啊!
賺錢不多,所以牢騷滿腹嗎?!可是很多賺錢的事情,多半人依然是滿腹牢騷。
為甚麼會這樣呢?
想起自己的父親做事也常大而化之,家裡有甚麼需要修理的,明明可以做,可是老拖延,得過且過,媽媽一生氣,自己花錢請人來做,天下太平。一天我刻意和爸爸談起日本人、德國人做事精密精緻講究,有着潔癖強迫症一樣,生產的挖掘機之類,外面塵土飛揚,裡面卻連一粒塵埃也擠不進。中國人連大客車、小轎車都搞不好,外面塵土飛揚,裡面也塵土飛揚,乘客跟着灰頭土臉。還是你給我誇讚的呢,我對爸爸說,人家的密封性做得多好啊!我又舉例過去在一家小報社工作,需要自己去鄉下的印刷廠校稿,每回坐郊區車都吃一肚子的灰塵回來,苦不堪言。中國人甚麼都搞不好,我嘟噥着。人家德國和日本戰後也是一窮二白,怎麼就發達起來了?素質問題。然而每當這種時候,很多中國人就會表現出一種激進愛國的民族主義,給別人扣一個崇洋媚外的大帽子,也讓我突然明白,也許愛國只是偷懶和推卸責任的偉大託辭。其實這個問題五四時期的胡適先生就寫了《差不多先生》批評過了。
李師傅自從生病以後,我就不願意麻煩他做事了,可又經常有事。一個房子住了十年,它總是不時給你歎訴一下它有病痛了。
元旦節這天洗衣服,我聽着洗衣機運作完畢,從書桌前起身,轉身,唔,水浸到客廳了。
這天是修理水龍頭的第二天。
怎麼這麼「湊巧」呢。
這回有了相關知識,我明白了為甚麼時常站在廚房水池前洗菜,腳下就滲滿了水,是洗衣機這邊漏的。想想廚房和衛生間的地磚下隔三差五蓄滿了水,我行走在水上,有沒有孑孓在水下自在歡快地唱歌呢?
我又打電話給李師傅,原來依然是去年的頑疾,他說,「是地下室的水管堵住了,我去年疏通過的,除非一根管道全換掉,才能徹底修復。」
管道這麼容易堵?油,特別是動物油,一冷一熱的,就把管道壁敷滿了,聽起來跟高血壓高血脂的病因一樣。
一樓沒有人住,去年臭得大家發揮想像力到了是否藏了屍體的程度,打開來,只是蓄滿了臭水。未知蓄了多久,散發出如此惡臭。事情發展到這個程度的時候,樓上家洗魚的血水也可以從我的洗衣機下水管冒出來了。
匪夷所思!
每回一座城市遭遇大雨被淹,就有人誇張地評論,一座城市的下水道是該座城市的良心。這回事情和自己緊密相關了,我竟然馬上套用了這個公式,一座樓的下水道是一個社區的良心,尤其這些事情和一個城市的建設和管理有着如此高度的相似性,令我覺得一個社區是一座城市的細胞,有着絕對的影射關係。
以前不種花的時候不知道,種花了,才明白一粒含藏着生命的種子發芽,需要很多外在的條件,比如土壤、陽光和水;而一粒種子要茁壯成長,開成一片花海,還要更精心地讓它們得到地氣、霧氣的滋潤和肥料的滋養。佛教所言的「因緣和合」,這裡是一個貼切生動的例子。凡事總是各種必然的條件具足了,才能發生的。黑格爾講到可能性和必然性,也常用「種子」作比喻。
中國過去沒有現代的「公共空間」和城市意識,這是外來思想,只覺別人的街巷美麗,依樣畫瓢,大約以為沿着道路種上花草樹木,就會有「花園」;沒想到花木未必健康成長,種了死,死了種,假裝出一個欣欣向榮,還增加了GDP。這些年來,我當然早就知道陽台下可謂花草們的生命死角,不僅花木不生,連卑微的寸草亦是不長。一回問過來自鄉村的保安,說是陽台擋住了霧氣,所以長不出東西,即使陽光、地氣和雨水一樣不少,可是年年只見小區的管理者們折騰着,死了種,種了死,和城市綠化工程的折騰如出一轍。任何事情,即使簡單如種植草坪,亦是一門精緻的學問。否則,如何解釋歐洲足球賽場的草茵,綠得比中國的漂亮呢?
中國人過去不住現代的房子疊房子、住戶摞住戶的高樓,城市的下水工程自有符合中式住宅的方式,故宮從來沒有聽說被淹過。中國在城市建設的現代化方面,想要金玉其外,近百年了,成就也許還算差強人意;敗絮其中,恐怕算是真切的。其實多少事情追究起來,不就是缺少敬業的尊嚴感和專業的探索精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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