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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龍
面朝大窗，酒酣耳熱。乾隆年間，葉師爺與孫知縣喝酒，並沒喝得太多，不過是酒過兩杯，葉師爺嘭通一聲響，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但見葉師爺口吐白沫，呼吸如扯風。孫知縣嚇壞了，趕緊打發皂役喊來醫生，一番輕攏慢撚抹復挑，忙活了大半天，才將葉師爺弄醒過來。
葉師爺是扯猛瘋（癲癇），還是腦血栓？都不像。他醒來後，說話是圓的，不結巴，邁腳也是靈的，並不腳癱。他一個人先跑到臥室，閉門不出，誰喊他開門，他都不開；然後也是獨自一個人跑到寺廟裡去，頭磕得啪啪響；拜佛回來，臉色貌似紅潤起來，又跟孫知縣有事沒事喝起了酒，喝了幾回，又是嘭通一聲，倒在桌子底座，白沫汩汩流。
這是什麼毛病？葉師爺怎麼也不肯說，只說要搬出衙府，要去一處清淨所在，不再吃這碗國家糧了。為甚麼呢？孫知縣不停追問，葉師爺長嘆一聲，做了虧心事啊，他是逃不出閻王爺的追命索了。
原來是八年前，葉師爺曾在山東陶縣當刑名師爺。縣裡發生了一件小案，有秀才娶了位娘子，娘子丹鳳眼柳梢眉，水蛇腰蔥蘢腿，兩個酒窩笑靨如花，一雙水袖如風擺柳，十分貌美。一日，這娘子碎碎吟唱歌兒回娘家，途中遇人不淑，碰到一位落魄詩人，詩人靈感少荷爾蒙多，走了邪門，到了偏僻處，扯着秀才娘子裙角，便往紅高粱地裡去。說來也並沒得逞，恰好有人路過，這人正是娘子家三叔，發現這個心懷不軌的詩人，原是鎮上的流氓。
三叔回家告訴二哥，二哥氣憤，便告官。狀子先到葉師爺處，葉師爺給立了案。經過審理，案情如原告所陳，並無假述，便把被告提來審。被告沒歸案前，寫文章發時評很是霸氣，一入了官門，還沒見老虎櫈，已是嚇得癱軟，如報鰱魚仔數一般，將他所犯之事，一一供述，這次未遂事，全供了；那些強姦已遂之事，也供認不諱。案情既明，判決也就無差，這傢伙也就正了法。
懲惡揚善，依法辦事，沒甚虧心事啊。閣下有所不知，原來這個葉師爺，審案當中也做了遭陰譴之事。縣裡秀才來告官，本來將惡少拘來對質，也就可以了。他卻聽了陪審團一位姓謝的陪審員說：「這位秀才娘子，水色潤，腰肢軟，是絕色美少婦。」謝陪審說：「將這娘子喊來看看？」葉師爺說：「這不好吧？」謝陪審說：「就只看看，又不幹什麼。」葉師爺也就同意了，公權力正在手啊，理由也現成：讓娘子來對質嘛。
葉師爺也就簽了傳票，指定某月某日，請秀才娘子到庭對質。傳票發了去，只待過日審案。開庭日子沒到，那頭傳來了惡訊：娘子懸樑自盡了。
這案子中，葉師爺沒貪賄，也沒枉法，雖判了惡少死刑，也談不上草菅人命。他又犯了什麼陰譴情事？他犯的是「婦女不上庭」這一條。明清時節，案件牽扯到婦女，「斷斷不宜輕易對簿」，婦女不能傳來法庭拋頭露面。這是古代一條律則，一般案子，是不容許動用公權力來傳票女性的，准許傳票的，是謀反叛逆、子孫不孝（古時以孝治天下，不孝自是惡罪）以及命案等幾種有限案件，可以有限地傳令女性，來大堂之上受審；有些人更把所有案件都排除，不管什麼案子，都不能讓女性出庭，「凡詞訟勾連婦女者，於吏票稿內即除其名，勿勾到案。」原告被告，狀子裡寫有婦女名字，立案時刻，不管案由是什麼，都給直接畫掉女性名字。那麼比如強姦，比如通姦，這些必須有婦女才構成犯罪要件的案子怎麼樣？也不能將她們傳來，「犯奸尚在疑似者，亦免喚訊，只就現犯訊結。」
婦女不能到庭，那發生了案子怎麼辦？法律救濟還是有的，那就是抱告。抱告是，婦女自己不親自去當原告被告，要上訴要應訴了，可以請家屬如父親如老公如兒子如兄弟去代替。袁枚在《隨園隨筆·抱告》說：「《周禮·小司寇》：『凡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葉師爺明明曉得，這事不可傳喚秀才娘子，不傳也不影響案件審判，他偏是起了色心，不顧忌婦女臉面，致娘子自盡，他良心哪會安得？
庭不上婦女，是歧視，還是保護？二者兼有吧。古時特別是明清，對婦女規範多、規矩多，女性在社會生活裡無地位，縱使受到侵害，也多是打斷牙齒往肚裡吞。所謂抱告制度可救濟，但救濟也是蠻有限的。比如強姦之事，若沒當眾暴露，婦女哪會告訴老公、兄弟與父子？多半是千呼萬喚不說出來。但當年婦女多被圈在家裡，很難與社會接觸，其犯案與被犯案的機會自然少了，讓他們遠離法庭，說來也算是保護其尊嚴吧。
時代不同了，現今男女都一樣，婦女可以當被告，更可以當原告，這自然是時代進步。但時代不同了，男女必須都一樣？時代變化快，人性變化慢。至少女性的羞恥心比男性要強烈，若犯了被強姦與通姦之類案子，她們的臉皮和男人相比依然還是薄些。如今法庭倒是還繼承了古時餘風，一般情況下，傳喚婦女時不會輕易漏洩案情，注重保護她們脆弱的自尊。只是新聞界色心非常，碰到男女情色事件與案情，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無比亢奮，非要把人家褻衣給剝下，拉到版面上來示眾，拉到網絡上來公審。現代文明必然優勝古代文明？這實在是庸俗進化論，現代狗仔隊筆下處處不留情，這也是進步麼？如今倒沒有陰譴之事，但良心之說，還應有吧？
前幾天看到一則新聞紀律通則，有一條是：牽涉到女性嫌犯，一般不能用全名，應是姓加某。其他通則規定好不好，不好評說，而事關女性，多用個某字，多點顏面保護，這倒是有些古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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