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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古雷 (Raghu Rai)
在上海遇到洛古雷(Raghu Rai)絕對是場意外,老實講,這位粗糙的印度攝影大師和細膩如水粉畫的南方街景絕對格格不入,畢竟上海與印度相比實在太過光鮮亮麗,不過,看過他的作品便知,光鮮亮麗對於洛古雷來說是一種奢侈,也會是貧瘠。
洛古雷鏡頭下的印度,從來不是讚美式的,讚歌只能輕飄飄飛往天上,惟有熱淚沉甸甸落向大地。他對印度的熱愛,是一刻不停鉅細無遺地注視,融化在深沉的調子和完美的技巧裡,他不當代亦不古老,只徘徊在恆久裡,像一首史詩,不知從何處開始讀起。■文、圖: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夢薇
洛古雷(Raghu Rai)的作品,第一眼看上去,你很難找得到焦點。他的作品看上去構圖混亂,焦點不清、主體有時失焦,到底想表達什麼,你很難第一下就看得明白。但當你將眼球慢慢在相片中搜尋,你就會發現很多驚人的細節--相片中每一個人的表情在精神層面上都是一致的:畫面看似凌亂,但其實所有人都是秩序井然,每一個人都從容不迫,毫不緊張。再看下去,你會發覺圖中各人移動的方向都有一定規律和一致性,那種混亂之中的和諧感,不是第一眼就看得出來。
一生只拍印度
「在印度,這片我成長的土地,我似乎能夠閉上眼晴拍照,因為我能嗅到她,她的力量與她的感受。」洛古雷生於 1942 年的印度,23 歲開始攝影工作,在 1977 年入選攝影師代理瑪格南圖片社, 直至現在74歲,而在他的攝影生涯中,他手中的鏡頭只用來記錄一個地方--印度。
「在我心目中,印度是不斷變化着的存在。印度是一個充滿對比、矛盾的國家,沒有東西是不可能的;但同時,沒有東西是可能的。」這也是洛古雷常使用全景攝影的原因:「在印度,有各種時刻逐漸形成,它們既與彼此產生矛盾,同時又賦予彼此活力。而在數個世紀裡她醞釀的內涵,在迥異角落裡、在同一時間中,卻能得到呈現。」全景攝影裡能容納下較寬闊的場景,如在 Pilgrims after Holy Bath 裡,你能看到人們扭頭的方向相異、動作不一,或在寬衣、梳頭、照鏡、搔頭,然而這些零碎的細節均顯示出聖浴前的眾生相,呈現這印度宗教傳統活動裡流動着的生命力:「我想要將所有的能量,都匯聚及呈現在同一幅影像裡。」
Oh!Mother Teresa
由於工作原因,洛古雷免不了要為知名人士拍照,其中最為出名的是英迪拉.甘地及特雷莎修女。在Indira Gandhi on Himalayas,他在高地上記錄了甘地夫人的剪影,她低首前行,雖然看不到表情,但壓低的天際線,和背景中的烏雲湧動,都讓她前行的剪影顯得堅毅與深沉。不過,在洛古雷的講述中不難發現,儘管他對這兩位偉大的女性都充滿敬意,但明顯更偏愛後者。對於特雷莎修女,他的稱呼永遠是「my mother」。
七十年代,為了一個拍攝計劃,洛古雷在特雷莎修女簡陋的辦公室見到她。這間僅容下兩桌一椅的辦公室裡看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畢生難忘」。特雷莎修女的時間是留給受苦人的,她幫他們清理傷口,擦去血和蛆蟲,將臨危的病患接到收容所,讓貧苦的垂危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享有一絲尊嚴。因而她抗拒接受傳媒的採訪和任何形式的報道。
洛古雷回憶,當第一次拍攝時,他的鏡頭魯莽對着一個祈禱中的修女,特雷莎修女頗為嚴厲地質問他「你在做什麼?」洛古雷回頭說道,「Mother,她如同天使」。特雷莎修女笑了,「對,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是這麼覺得」。
「一切都太動人了。」洛古雷說,他回去之後將所見到的一切向編輯匯報,於是,原本的報道計劃變為出版計劃。而修女對這個計劃一無所知。所以當洛古雷連續跟拍兩天之後,特蕾沙希望他們中止拍攝。她說「明天是復活節,儀式中不希望有任何打擾,請你不要來了。」
而洛古雷答道:「我們記錄了您的奉獻與服務,但這僅是故事的一半,而故事的另一半,是虔誠,我並不認識上帝,但當你祈禱時,我在你眼裡看到神的降臨,我想記錄這個時刻,如果你不讓我來,這一半故事將被錯過」。特雷莎修女少許沉吟說:「好吧,但你只能坐在座位上,不能隨意走動。」當天,洛古雷坐在修女一側。她閉上眼睛,雙膝跪地。當光影達到完美、數百修女同聲祈禱的時候。洛古雷再也按捺不住,不僅站立起來,不斷按下快門,甚至當修女離開時,他還衝出門去繼續拍攝。
「後來,我向特雷莎修女修女道歉,我說:『對不起,Mother Teresa,請原諒我沒有信守承諾。』沒想到,這位慈愛而優雅的女性這樣回答我:『是神給了你任務,應該做好它。』」《Mother Teresa in Her Pray 》中,特雷莎修女正在祈禱,她閉着雙眼,佈滿皺紋的雙手合十,托起了同樣佈滿皺紋的臉頰和鼻尖。周遭在她白色頭巾的映襯下如落入水中的石塊一般沉寂,泛上來的是悲憫、慈愛、靈性,以及一切不能言表的神聖。一張沒有眼神交流的作品,竟如此動人。
藏在視野以外的信仰
有些人對漂亮照片的定義,或在於畫面上的悅目,然而這並非洛古雷的標準:「人們看到好的質感、顏色的運用、燈光,就會驚嘆,但是外在層面的表現,真的值得欣賞嗎?」他認為藝術並不是美感,而是捕捉人的力量和生活、身份與未來,「它將我們的這些都總結了,並持續地呈現着--這就是紀錄攝影,或說街頭攝影。藝術的真實,是回歸簡單,捕捉人們於生活情景中流露的力量與活力。這才是最重要的。」
洛古雷大部分的作品,並沒有濃烈而直接的情緒。更多時候,他喜歡用全景記錄過分擁擠的印度,「我希望想要的所有驚喜,都聚集在一幅影像裡。」而那些在恆河邊擰着衣服的女人,滿頭大汗的車伕、河邊睡覺的老人,瘦骨嶙峋的苦行僧,那些「華美旗袍上的跳蚤」, 才是洛古雷鏡頭下的主角。他們的皺紋、花白的頭髮,疲憊或滄桑的神情,和恆河水一樣,是這個國家司空見慣的風景。「雜亂」往往在他鏡頭下呈現出異乎尋常的和諧。(例如他的《Traffic At Chawri Bazar》)。這或許與他作品中和謎一般錯落的豐富層次有關--帶給觀者的是「漸入式」的體驗,沒有一絲一毫的野心。
洛古雷自己形容,促使他按下快門的情緒--就像有人突然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朋友,你在等什麼?快拍啊!」在拍攝《Naga Sadhus of Juna Akhara at Their Camp》(《苦行僧營地》)時,我的注意力本來集中在後面那群人身上,但那個吹螺號的人突然轉過來,這是多麼令人驚異的一幕。他和後面那個站立的人,形成兩條交錯的線條,一橫一豎。完美。」
洛古雷眼見印度的變遷,一個文明古國在現代與傳統的夾縫中艱難前行,他不想讚揚或者批判,只想記錄。「我希望某一天,我按下快門,能捕捉這個國家的靈魂,但我知道着永不可能,所以我不斷拍攝,不斷嘗試做到,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嘗試。」
有人問他是否有信仰,洛古雷搖搖頭說:「我的信仰,藏在我拍攝對象的雙眼裡。那些眼睛或開或合,打量自己或望向遠方。他們有些屬於名人,但更多是普通人,他們匯聚在一起,像恆河一樣綿延而且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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