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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絲山藥。 網上圖片
鍾 倩
我愛吃山藥。山藥是蔬菜界的白富美,這樣說或許有人會不同意,但我覺得一點也不矯情:山藥之白,通體全白,白得讓人頓感卑賤,又使人精神純粹;山藥之富,全身皆寶,可做菜、能入藥,還擁有滋補功效;山藥之美,不用贅言,白是內美,也是人間正道,怎一個大美了得?因此,我習慣叫它白山藥-儘管它有很多別名:薯蕷、土薯、山薯蕷、懷山藥、淮山等。
梁實秋先生曾在《北平年景》中回憶家中的年菜:「吃是過年的主要節目。年菜是標準化了的,家家一律......一鍋燉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絲又是一碗,加上山藥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兒、魚凍兒、肉皮辣醬、成缸的大醃白菜、芥菜疙瘩,一一管夠。」在我的記憶中,兒時過年去農村的姥姥家,山藥總是吃不夠-是拔絲山藥,香酥甜脆,色澤金黃,非常好吃。
母親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大姐,下面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大年初二回娘家,大人多,孩子也多,嘰嘰喳喳的,一桌根本坐不下,只好分成兩桌,小孩們單獨一桌。為了見到我們這些「外甥狗」,舅舅選在晚上回岳母家,中午的時候,他忙着做菜,按照慣例,最後一道菜是拔絲山藥。
拔絲山藥一上桌,我們這些小鬼們顧不上吃相,爭先恐後的霸佔,用筷子夾,用勺子盛,互相比着,看誰拉的絲最長。那場景,頃刻間拉出一窩晶瑩閃亮、柔若長髮的金絲。順勢夾在邊上盛滿清水的白瓷碗裡,但見那些金絲瞬息凝固,像是一件晶瑩剔透的現代藝術品。
山藥彷彿變成小小魚兒,滑溜溜的,怎麼也逮不住,索性用手抓,很是滑稽。不一會兒,一盤拔絲山藥見底了,拉的糖絲,臉蛋上、衣服上、桌子上,到處都是。大人們見狀,也不責怪,把他們席上的那盤拔絲山藥端過來,讓我們繼續吃。
聽母親說,為了做拔絲山藥,舅舅跟着村裡的大廚專門學過,回來做卻拔不出絲來,他反覆嘗試、練習,才掌握技巧。吃起來簡單,做起來不易。清人薛寶辰在《素食說略》中介紹說:「去皮,切拐刀塊,以油灼之,加入調好水冰糖起鍋,即有長絲。但以糖炒之,則無絲也。」這裡還有一段典故:此事發生在唐朝,一天,李密宴請魏徽,商討怎樣攻佔滎陽。李密堅持速戰速決,可魏徽漫不經心,不提攻打之事,他焦灼不安。廚師端上一盆拔絲山藥,李密下筷即吃,唇邊燙起個血泡。這時,廚師送上一碗涼水來,魏徽夾起山藥往涼水中一涮,再放入口中,並讓李密也照此法品嚐。李密照做,外脆裡嫩,香甜可口,還拔出亮晶晶的長絲。「心急吃不了燙山藥」,這句諺語由此而生。
去年過年,朋友送來一箱細毛山藥,看外觀不覺稀罕,與市面上買的山藥沒有什麼區別。然而,洗淨,入鍋,蒸熟,品嚐,肉質綿密,口感上佳。上網查詢,我了解到,細毛山藥是山東桓台的特產。據《桓台志略》記載:「城附近各村多種之,味甘而粉,肥者長大如臂,蓋其土壤肥沃深厚與山藥最宜,故品質亦佳,不亞懷慶所產,深秋各處販者絡繹不絕。」細毛山藥聞名天下,源自清朝詩人王漁洋的一段親身經歷:相傳康熙年間,他官至刑部尚書,有一天回家省親,途中受了風寒,他面容憔悴,身體虛弱。四里鄉親聽說他身體不好,前往探望。有人送來山藥,告之切丁與粳米熬成細羹,讓其服用。王漁洋遵照食之,身體好轉,堅持服用,元氣恢復,身體痊癒。事後,他得知自己所吃的山藥是新城的特產,能夠補腎益氣,是健脾養胃的良藥。返京後,他將細毛山藥面呈皇上,傳授山藥的藥補作用,康熙在御膳房吃過後,龍顏大悅。從此,細毛山藥成為歷代的朝廷貢品。
常吃山藥,有益於人的健康,而山藥的藥用價值、養生功效遠遠超過了舌尖美味。《紅樓夢》第十一回,秦可卿「......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稍後,她吃了補養小食棗泥山藥糕,身體好轉。鳳姐去探望她,她說道:「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鳳姐回答:「明日再給你送來。」棗泥山藥糕的做法,古人早有示範:「紅棗煮熟,去皮核,入洋糖擦爛,謂棗泥餡。(出自清人的《調鼎集》)」、「山藥蒸熟去皮,切片暴燥,磨細,計六升;白糯米新起浙,碓粉,計四升,白砂糖二斤,蜜水溲之,復碓,篩甑中,隨界之,蒸粉熟為度。(出自明人的《宋氏養生部》)」將棗泥、山藥泥準備好,在模子中塗油,按照次序,放入山藥泥、棗泥,倒出來後,蒸數分鐘,便成為滋補甜點。
棗泥山藥糕我沒有吃過,聽親自做過的朋友說,味道香甜,易於消化,孩子們也愛吃。這正是得益於山藥的養生功效。《神農本草經》記載:「山藥補虛,除寒濕邪氣,補中益氣力,長肌肉,久服耳目聰明。」用一句話概括之,「益腎氣、健脾胃、止瀉痢、化痰涎、潤皮毛。」
「山藥則孤行並用,無所不宜,並油鹽醬醋不設,亦能自呈其美,乃蔬食中之通材也。」山藥很家常,它的吃法有很多種,常見的有醋溜山藥、蜜汁山藥、山藥炒肉片等,很多主婦用山藥煲湯、烘焙甜點等,我最青睞的是原汁原味的吃法:蒸熟後,蘸糖吃。一塊塊的山藥,外皮帶着或長或短或不規則的鬚毛,使人不禁聯想到山藥從地裡挖出的場景,聯想到老農種植山藥的艱辛,以及收穫山藥的喜悅,土地情結一下子被激發出來,心底徒生發熱發疼的渴念。一種細細潤潤的美好,一種接近自然的憧憬,一種綿綿密密的情愫。後來,我也不蘸糖吃了,覺得蘸糖是多餘,會沖淡山藥的「土」味,而「土」味恰恰是山藥的精髓所在。大地上長萬物,也長倫理,山藥之白,教授給我們用肉眼看不到的倫理-清白而正直、簡單而純粹的品質。
我還品嚐過山藥排骨湯。那年冬天,在姑姑家,她煲了山藥排骨湯,先做好排骨湯,再把湯舀到另一砂鍋中,放入提前切好的山藥塊,文火熬製,不一會兒便好了。輕輕喝一口,口味微鹹,營養豐富,咬一口山藥,細細品嚐,綿而鮮,香而暖,絕對是舌尖上的饕餮。
如今過年,我再也吃不出當年拔絲山藥的味道了。昔日的我們已經長大,聚少離多,圍在桌前霸佔一盤拔絲山藥變成奢想。抑或說,誰還會為拔絲山藥而爭搶呢?然而,記憶中的白山藥,每一口都是滾燙的,每一塊都是甜美的,在最初的歲月中纏綿,那是我珍藏的歲月,也是生命中的感動。
我愛吃山藥。原來,我愛的是那一段相屬相聯的歲月,雖然貧瘠,但不乏溫情,見證着我們的成長和時代的變遷,也飄香着親情的味道:甜蜜,甜到心坎兒裡,凝固成一份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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