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若蜉蝣：基督與朝臣

■文：葉 輝

杜勒的兩幅自畫像，一幅繪於1500年，收藏在慕尼黑。據約翰伯格所述，「畫中的藝術家穿着樸素幽暗」，站在黑色背景前，「根據當時的繪畫習慣，他的姿勢、髮型，將外套拉緊的手，以及臉上的表情（或神聖的無表情），全都會讓人聯想起基督頭像圖」；至於第二幅，收藏在馬德里，二十七歲的畫家「一身威尼斯朝臣的裝扮」，「他看起來自信、驕傲，幾乎像個王公貴族。」

約翰伯格寫道：杜勒第二張自畫像反映出，他其時為某個他渴望獲得的新角色而盛裝打扮，「這是他首次造訪意大利之後的第四年畫的。那次造訪他不但結識了畫家貝里尼（Giovanni Bellini），還發現了威尼斯畫派」，「如果沒有去意大利，杜勒大概永遠無法領略這種獨立創新的感覺」，「後來的他比任何一位意大利畫家都更獨立，理由正是因為他是個不具現代傳統的外人」，日耳曼傳統已成過去，直至杜勒才改變了這一傳統，「他是第一位單打獨鬥的前衛派」。

杜勒繪於馬德里的那幅肖像所要表達的正是獨立精神，約翰伯格指出，儘管他並未徹底擁抱獨立精神，只是將之穿在身上，但他的獨立精神及對藝術的態度，必定讓他萌生某種非比尋常的權力感，故此「他再造自然的技藝超過先前的所有藝術家」，「他描繪物體的能耐簡直就是奇蹟--即使到了今天依然能這麼說（想想那些花卉和動物的水彩畫）。」

約翰伯格認為，「有太多人自信滿滿地輕率認定，杜勒的時代和我們的時代一脈相承，沒有斷裂。因為只要我們愈強調所謂的一脈相承，我們就愈容易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為他的天才暗自慶幸」；「他將眼前或夢中所見之事物描繪下來，再次賦予生命的做法，是否和傳統中上帝創造世界以及世上萬物的過程有些類似？他或許曾經想過這問題。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促使他拿自己與上帝頭像比較的原因，並非他感受到自己的美善，而是他意識到自己具有創造力。」

然而，儘管杜勒具有非凡的創造力，約翰伯格卻指出，杜勒「卻像受到詛咒般在一個充滿苦難的世界裡生而為人，所有的創造力終歸徒然。他那張自比為基督的自畫像，畫的是一位站錯邊的創造者，一位無法在自我創造上插一手的創造者」，問題在於他的獨立精神，「經常和他那種中世紀的宗教信仰產生衝突」，兩幅自畫像正好展現出如此這般的矛盾。

觀畫的人在五百年後也許無法貼近杜勒的經驗了，約翰伯格寫道：「杜勒曾在小船上航行六天，像個科學家般檢視鯨魚的殘骸。但與此同時，他又對啟示錄裡的四騎士深信不疑，然而，當他凝視着鏡中的自己，而觀畫者又凝視他兩幅自畫像的臉孔時，他究竟如何回應這樣的一個問題：如果他所尊崇的路德（Martin Luther）是『神的工具』，那麼，他自己到底是誰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