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伴隨着方言的存廢,爭論數十年如一日地延續至今,一路爭着爭着,方言也就一路式微着,普通話也就一路高奏凱歌地前進前進進。
最新一輪波瀾,來自廣州。日前,廣州市政協提交「關於進一步加強軟環境建設的建議」,提議廣州電視台可在綜合頻道或新聞頻道的主時段用普通話播出,以適應來穗參賽和旅遊的國內外賓客語言環境的需要。這個建議就像朝油鍋裡澆水,一時炸了開來。網友驚呼「粵語淪陷」。有官員馬上出來「闢謠」,說還只是在網上調查階段,建議是「要求廣州電視台減少粵語播音,增加普通話播音」,只是「減少」,不是「取消」云云。
解釋來解釋去,在我看來都差不多,「取消」從來都是從「減少」開始的,電視台播放時間是此消彼長的,你減少了這個,自然就增加了那個,減少的這個終究會愈減愈少,最終將歸於無,所以從「減少」到「取消」也就一步之遙。
粵語非我母語,但我卻站在保衛粵語的隊列中。原因很簡單,我們在粵地如果聽不到粵語,那麼我們總有一天回到故鄉,也聽不到我們的母語。因為官樣的理由總有驚人的相似,比如「加強軟環境建設」,我很奇怪,難道綿延數千年的粵語到了今日竟然已經不利於軟環境建設了?廣州要的是什麼樣的「軟環境」呢?全民都說普通話,我們的軟環境建設就好了嗎?
本人從來都不反對普通話,自己也操一口還算過得去的普通話,作為國家級的「官話」當然要普及,但普及普通話就意味着要廢除方言嗎?普通話的歷史很短,只有幾十年,主要功能是為了交際。但交際可不是語言的唯一功能,語言還有很多同樣重要的功能,比如「標識功能」,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人群往往是通過語言來「標識」本民族、本地區與其他民族、其他地區的區別。語言還有「文化錄傳功能」,語言對自身歷史文化進行記錄和傳播,語言裡有太多的歷史信息,例如語言學家從天津話的語音特徵考察出其與安徽沿淮地區的淵源關係,最後得出早期天津人是安徽移民的結論,而且最終得到了史料的佐證。假如有一天,普天之下莫非「官話」,那我們的某些歷史源流研究就得戛然而止。
其實說起來,中國人在經歷過各種各樣的革命鍛煉之後,總有一種或顯或隱的「弒父情結」,一遇到風吹草動,就有一種弒父的衝動。我們的每個朝代幾乎都是從消滅前朝記憶開始,而且先從物質存在開始毀滅,比如中國人的服飾每朝都在變,甚至髮型也要由朝廷來定,並且跟腦袋聯繫在一起,這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法國大革命攻佔凡爾賽宮時,羅伯斯比爾下令不得毀壞宮中的一草一木,否則格殺勿論,因此我們今天才能看到保存完好的皇帝路易的臥室,以及臥室裡的搖籃。但中國人熟知的只能是「火燒阿房宮」,因此,我們的歷史一片廢墟。
這種「弒父情結」帶給我們的是對過去一切東西的否定。我們總是試圖改寫歷史,我們這種改寫慾望在擁有了財富和權力之後,變得日益旺盛,不但改寫了中國的所有城市,以及幾乎一大半的村鎮,而且還將改寫中國的文化存在方式和生活方式,比如方言。我的親戚住在上海,但去他們家已經聽不到上海話了,老人在感慨:「現在的上海話愈來愈不地道了。」就是這種不地道的上海話,很快也聽不到了,其他地方也大抵如此。
弒父固然痛快,但文化如果斷了香火,那就不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