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永夏
兒時在農村,快樂的獲得有時非常容易。儘管那時物質條件差,吃的食物粗劣,但我們孩子們總能在田野裡尋到美食,不花分文就可大飽口福。這些美食看似身價低賤,不為人重,卻各具特色,各有風味。至今想起它們,仍覺回味無窮。
春天,萬物復甦,草長花開,田野裡處處生意盎然。然而此時,青黃不接,靠糧食為生的農家卻最缺糧食,吃糠咽菜是常有的事。於是,我們常常相約來到田間,拔茅根草充飢。
茅根草即茅草。這種草常生長在河邊沙地裡,葉如長劍,開長穗狀白花。當花穗未抽出時,就深藏在葉鞘裡,鼓鼓的像個小棒槌。將「小棒槌」輕輕拔出,剝開包着的嫩葉,便露出雪白如玉的嫩穗。放進嘴裡一咬,糯糯的、軟軟的,淡淡的甜味中帶一股泥土的芳香,像蜜糖卻比蜜糖清香可口,似奶酪又比奶酪柔韌耐嚼。嚼着嚼着,嘴角泛起草色,心中卻洋溢着收穫的快樂。我們邊拔邊吃,一會兒便清香果腹,神氣倍增,於是又拍手唱起童謠來:「咕嘀(拔茅根時發出的聲音),咕嘀,上山拉犁。今年吃了,明年還你。」
其實,卑微的茅草是不需要我們還的,它只懂得默默奉獻;而我們這些「吃貨」也沒什麼東西可還,只是小小的童心已經懂得感恩,感激茅草的無私奉獻精神。
夏末秋初,各類莊稼競相生長,田野裡撐起連綿無邊的青紗帳。這時,秸稈肥壯的春粟米已長到一人多高,且腰部結出了吐着紅纓的棒子,這又為我們提供了「咂甜稈」的大好機會。
「甜稈」就是含有糖分的粟米秸。昔日在農村,糖是奢侈品,除了年節外,平時很難吃到。而「甜稈」則為我們提供了難得的糖源。當我們在田裡幫大人幹活,累了休息時,便帶上一把鐮刀,到粟米地裡尋找「孤寡」。「孤寡」就是不結棒子的粟米,這種粟米的養分無果實可供,便貯存在秸稈中,成為含糖分最多的「甜稈」。將「孤寡」的秸稈從根部砍下,擼掉葉子,再劈去硬皮,便露出一節節脆嫩多汁的甜瓤。咬一口,慢慢咀嚼,那個甜啊,簡直把牙都甜掉了!這「甜掉牙」的「甜桿」因茬地不同也有多種,如沙土地的砂糖味、粘土地的紅糖味......但不管是哪種味,都離不開特有的家鄉味。這樣的滋味妙不可言。在以後的日子裡,儘管我吃過各種各樣的糖果,但都找不到當初「咂甜稈」的感覺,品不出那種滋味。
當秋季高粱抽穗的時候,又有一種叫「烏霉」的美食向我們招手,於是我們尋食的目標,又轉向「打烏霉」上。
「烏霉」是高粱感染真菌後抽出的黑穗。這種黑穗狀如圓棍,表皮灰白色,裡面包着黑色的粉絲。現代科技認為,高粱烏霉具有很高的食用價值和藥用價值,它含有豐富的蛋白質、碳水化合物、礦物質、維生素等營養成分,還有人體必需的八種氨基酸、真菌多糖及膳食纖維等活性多糖,是理想的天然保健食品。但在當時,我們並不了解這些,只知道烏霉好吃易得,能夠解饞充飢,所以一發現生着烏霉的高粱,立即把它的頭割下來,掰下烏霉,大口吞食。那滋味,綿軟帶甜,愈嚼愈香,就像吃黑麵包似的,吃上幾塊就飽了。然而吃過烏霉後,人人都成了黑臉包公,連牙齒都成了黑的。我們互相取笑着來到小河邊,掬起清清的河水連洗帶喝,不一會臉也洗淨了,肚子也灌飽了,便心滿意足地回到家中。再吃家中的飯菜,反覺沒了味道。
冬天,田野裡沒有莊稼,草木都已枯萎,到處一片荒涼景象,哪裡尋找美食?不過,我們總有辦法。這時從樹枝上摘「薄將」,便成為我們又一覓食之道。
「薄將」即螳螂的卵鞘,學名叫螵蛸。深秋,雌螳螂將卵產在膠狀的巢中,就是常說的螵蛸。螵蛸是半圓或橢圓狀,灰褐色,有指頭肚大小,像一間間玲瓏的「小屋」,牢固地黏附在樹枝上。這些「小屋」平時不易被人發現,但冬天樹葉一落,則很容易成為我們獵取的目標。當我們嘴饞時,便跑到村邊的樹林中,以摘「薄將」為樂。將這些「戰利品」從乾枯的樹枝上掰下,裝滿口袋,便高高興興地拿回家中,放到「鍋頭」裡用熱草灰焙燒。不多時,香味就飄出,「薄將」烤熟。把它放進嘴裡一嚼,便有一股淡黃色的液汁從鞘中噴出,繞齒沾頰,滿嘴溢香。這樣一邊嚼着「美味」,一邊唱謠自嘲:「吃薄將,喝薄將,吃了薄將不尿床。不尿床,做新郎,乾乾淨淨娶新娘......」這童謠雖是玩笑話,卻不無科學道理。長大後我才知道,這小小螵蛸也堪大用。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上就說過:「其子房名螵蛸者,其狀輕飄如綃也。村人每炙焦飼小兒,云止夜尿。」這說明螵蛸是治療小兒尿床病的良藥。此外,中醫還利用它治療尿頻、腎虛、凍瘡等多種疾病。原來,這螵蛸既是美食,又是良藥,其價值豈可小覷?
如今年紀大了,離鄉日久,再也難見那些曾以微賤的生命滋養過我們的鄉野美食了,但我對它們卻非常懷念。因為在它們身上,承載着太多童真,太多樂趣,太多關愛,太多奉獻,也承載着太多、太濃的鄉愁。它們就像珍貴的文物一樣,當回望它們時,時間愈久,愈有審美價值,但這種美是不可複製的,也是任何現代版的美味佳餚所無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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