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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侵略者空襲啟德機場,使香港喪失了制空權。 網絡圖片
--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
韋 剛
70年前的8月中下旬,我在珠江三角洲中山縣鄉下,忽然聽到街市響起了爆竹聲,人們奔走相告「日本仔投降了」,大家歡欣的是這消息帶來了希望,尤其是我們僅僅是鄉中的過客,像一群在暴風雨中無處躲避的雀鳥,瑟縮在老屋的簷下,梳理着凌亂的羽毛,總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在陽光下飛回昔日堂前,重享那寧靜和煦日子。
鄉下地近港澳,因此,與我家同難相似的鄉裡大不乏人。他們從箱底翻出起皺的西裝,結起領帶,匆忙請裁縫店師傅製造了中英美蘇四面旗幟,請紙紮店的小夥計創造了幾個V形燈籠,敲起了從小學借來的洋鼓,頗為熱鬧地即興組織了一次穿越村巷的慶祝遊行。不過,事後卻沒有什麼值得記憶的大事,因為1945年,侵略者大勢已去,鄉裡已沒有日寇,也少見偽軍,反而是五桂山上的游擊隊不時會摸黑進襲,派宣傳單張。有時,甚至白天幾個黑衣大漢,騎着單車,在「維持會」門前用駁殼槍把漢奸幹掉。日本鬼子只留着少數守在通往澳門的歧關路上,仍然兇神惡煞地要經過的中國人向他們哈腰敬禮。
抗戰勝利,鄉中情況改變不大,但香港卻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英政府很快駛來了軍艦,帶來了接收官員,關在集中營皮黃骨瘦臨近死亡邊緣的英軍和英籍人士喜獲新生,當然高興無比。其中有我後來入讀的皇仁書院校長威廉臣,出營時昂藏六尺餘之軀僅剩骨架一具,兩眼因營養不良幾至於盲。
鄉下與香港恢復音訊,親人們劫後餘生,互相慰問及商議回歸舊地。我們父母先行返港,設法謀生,我和姊姊仍滯留鄉下,與祖母相依,生活靠父親接濟。三數年後才能勉力讓我們姊弟二人去港,仍然是居無定所生活艱難。不過,能一家團聚在自由天地,為自己的前途拚搏,心裡存在着美好的希望,已經感覺到和平帶來的幸福。
離開香港這生我之地7年,經過戰亂蹂躪的城市還在舐傷,生意凋零百廢待興,人民生活清苦,居住條件惡劣。我爸剛回舊地,憑親友介紹在一間建築公司當文員,薪水低微。那公司的老闆戰後靠拆殘破樓房起家。在淪陷後期,美軍在太平洋反攻,同時也會對香港施壓,偶爾進行空襲,破壞了一些磚木房舍。那些不堪人住的殘樓,拆掉後的磚和木都是珍貴材料,那位刻苦耐勞眼光獨到的客家人抓住那機會,逐步發展,從拆樓變成了泥水判頭,再進而給重建的業主提供全面的建築服務。香港就如此地蛻去燒焦了的疤痕,慢慢地長出復甦的肉芽。
我們居無定處,有時在親友狹窄的居所晚上打開鋪蓋,有時在建築工地的廠房,沒有廚廁浴,沒有任何今天常見的家居電器設備。
可幸,我有機會入讀正規學校,較諸那些只能在天台上課的同齡朋友好多了。課餘跑到戰前居住的大坑區,景物依舊但人面已非,我們和親友居住的一幢樓房已易主,潺潺的大水溪還日夜奔流,但已經沒有洗衣工人在辛勤勞動。我坐在石礅上,望着那凹凸不平起着裂縫的柏油路,不期然地想着7年前晨早的一幕:12月8日早上9時,祖母帶着姊姊和我,踏出了華倫街13號的大門,拐了兩個彎進入了東院道,距離我們的美華小學不遠了。突然,響起了駭人的空襲警報。近幾個月來,這惱人的聲音已經耳熟能詳,因為經常要進行防空演習。可是,這麼早而且毫無預告地出現還是首次。警報聲還未斷,就聽到忽拉拉的飛機聲由遠而近,抬頭一望,七八架塗着斗大的太陽徽的日本戰機從海港對面啟德機場那兒衝過來,向鯉魚門方向逸去。姊弟倆嚇得不能言語,祖母立刻拉着我們往家走。到了家,老少慌成一團,剛去上班的爸爸和其他大人也回來了,才知道戰爭真的來了,日寇發動了太平洋戰爭,攻打香港。
日本侵略者是從內地打過來,首先是空襲啟德機場,把幾架不堪一擊的英機炸毀,使香港完全喪失了制空權,然後揮軍進佔九龍,隔海炮轟港島。於是,水、電、交通立刻癱瘓,糧倉副食搶購一空,民生立刻陷於苦海。
大坑靠山,山上有堡壘和其他戰備,因此,成為日寇炮轟目標之一。炮彈聲呼嘯而過我們頭頂,間中會有失誤的落在樓房附近。起初,全家躲到床底,看到不對路,爸媽便連夜把我們抱起,摸黑走去銅鑼灣道口朋友賣建築材料的店舖拍門求救,以為他那房子是石屎樓,而且堆着水泥、沙土等,會較安全。到了才知朋友那兒已滿了人,只能勉強留一晚。次日,全家又拖着萬分疲乏的身心,跑到大道東的防空洞,只看到黑黝黝、濕漉漉、陰沉沉的長洞,深不見終點,塞滿了各式人等,又聽建築界朋友說,此等防空洞偷工減料安全系數低,所以不進為佳。於是輾轉便跑去洛克道一處親戚家,他們已搬去公司的倉庫避難,所以我們便住進他們家去,好歹總算搬離了炮彈橫飛的大坑。
跟着來的數日,不斷的炮聲和槍聲,街上出現了死屍,耳邊會響起求救的叫喊......那些日子簡直已忘記了怎樣捱過去。直到那最陰暗的聖誕節那天,港督去半島酒店向侵略者投降,香港人又進入了另一種地獄般的生活。
市面上看到了耀武揚威的日本軍人,港幣停止流通要兌換成軍票,糧食配給每人每天6両4錢,副食品十分稀罕。絕大部分的香港人都瀕臨死亡邊緣,我們的姨母、舅父等偷渡去澳門。由於沒有正常的交通,我們一家四口只能找到一條門路乘機動木船往澳門去。記得那夜月黑風高,我們瑟縮在船艙中,飢寒交迫,滿以為幾個鐘頭便可以抵埠。誰知船到了蓮花山珠江口死了火,碰巧月亮又鑽出雲層,船老大一邊趕修機器,一邊嘆道:「這般月色,盟軍飛機又會來了!」可幸,馬達聲忽然響起,船又啟航,我們終於在澳門黑沙環上了岸。
在澳門,媽媽賣掉了不太值錢的首飾供生活所需。終於無以為繼,我們便走過關閘回鄉,第一次到了那陌生的故鄉。
相較於許多不幸的難胞,我們是幸運的。因為祖先留下十畝禾田,歷來都是租給耕客的,每年有幾擔稻穀回收。所以,粗茶淡飯不至成餓殍。慢慢地熟落了環境,進入了鄉中小學,繼而升入距離不遠的中學,直至抗日勝利爆竹響起。
香港被日寇佔據了3年零8個月,可是,我們姊弟倆離開這生我之地近7年。1941年12月8日這風和日麗的早上,兇殘的敵機撕破和平的面具、炸毀港人和平的美夢、摧毀我們和平的家園。7年以來,我們和很多人一樣,顛沛流離含辛茹苦,歷盡艱難忍盡苦痛,終於獲得一絲安慰,渡盡劫波的戰後和平。然後,以無比的毅力和堅強的意志,加上相對平穩的幾十年環境,把這城市建設得有聲有色。現在,我們正隨着祖國的發展藍圖不斷前進,但是有人卻千方百計拉我們後腿,企圖把社會扯回昔日殘酷的日子。剛出生便過着花香鳥語般的生活的年輕人們,你們更應該聽聽吃過戰亂日子苦難的人們的回憶與感受,珍惜和平、愛護和平、保衛和平,和大家一起共創更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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