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停船相向問,是水路上的一個舊姿勢,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坐着船,在旅途上遇着了。一個對另一個說,「帥鍋呀,你老家在哪?要到什麼地方去哦?妹紙家住建康城外的橫塘。聽口音,咱們恐怕還是老鄉哩。」
停船相向問。此時,江南的河道上,鶯飛草長,柳絮飛揚,春深似海。
風輕、水響,天光雲影。兩個人隔着水面,鄰着船,在水面上聊天,說話聲貼着水面可以傳得很遠。唐朝的河流上有兩個人說話,就像兩個在QQ上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彼此搭訕聊天。
長干里,南京的一個古地名,至今還在。其時人煙繁華,槳聲相聞,我到南京拜訪大抱恩寺遺址時,在長干里附近買包煙。出門時,隱約看到六朝煙雨,那個船上的女子,已然棄舟上岸開小超市。
停船相向問,古人坐船,船泊在水面上,或者,柔篙輕槳,船速緩慢,是可以有一搭、沒一搭,聊上幾句的。船離開了,彼此成為對方眼中的一個小黑點。
換到現在,高速公路上是不允許停車的,停車相向問,只能換到省道或鄉道上。不外乎是這幾句:小主從哪兒來?哪個地方忙不忙?旅店客棧還有沒有空床?有空調和熱水嗎?農家樂的土菜有什麼好吃?短暫的交談過後,彼此呼上車門,一踩油門,趕驢騎馬,絕塵而去。
停船相向問就不同了。路途還長,天色還亮,旅途寂寞,又沒有手機微信可以聊天,打發消遣,偶爾遇到一個同是天涯趕路人,遇到了,就是緣分,就不緊不慢,聊上幾句。
中國的水運文化,有幾千年歷史。在高速公路網還沒有編織之前,無論客船貨舟,大多依賴水運。我在過往的歲月裡曾經坐船。一次是六歲時隨外祖母坐船到鄉下親戚家去,二百里水路,要走大半天,一夜。迢迢水路上,那時見對面老遠駛過來一條船,內心欣喜。
那時,垂髫小兒和外祖母坐在船上張望,對面駛來一列拖船,小火輪拖着一長溜的船,裝着貨,從坐着的客船旁飄過。兩條船交匯時,翻湧水波浪花,裹挾着風,有水絲打在臉上,外祖母眼尖,認出旁邊那貨船上的一個熟人。那人也認出了外祖母,站在甲板上,彼此揮手打招呼,並留下話:大嫂子你這是上哪兒呀?船擦肩而過,風聲水聲,淹沒了說話聲。燒煤提供動力的年代,那隊船,走遠了。
一次是在江南古運河邊。18歲,去蘇州,我開始人生的第一次旅行。回程時,歸心似箭,路過無錫,就想着早點回家,和同伴到輪船站買夜班船票,其時票已售完,我們無奈地徘徊在河邊。
看見那條駛往老家的客船時,它靜靜停泊在輪船站旁邊的一個碼頭上,如一匹馬拴在樁上。前面是負責牽引的小火輪,後面是二層客船,船身綠油漆。它就浮在古運河上,波光船影,水岸氤氳,有一個人,蹲在小火輪的舷邊,撩水洗東西,船尾寫着那條船的歸屬地。巧的是,同伴的父親正是那家輪船公司的,於是便隔河相問,說明原委,哪知那個人非常客氣,不但免了船票,提前讓我們上船,還安排我們到船艙的床鋪休息。一路上免費招待,觀江賞景。
停船相向問,存一種古意。讓我至今懷念船,懷念水面上,那一段人與人之間很近的距離。水天茫茫,二人互在彼此的船上。不問房產幾處?桑田幾畝?而是巧笑問家鄉。
春光如箭,船如箭。問過之後,聊過之後,兩條船相向而行,也許彼此互加好友,也許此生不再相見。
在唐朝詩歌的河流上,一船若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