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一隻手從門板裡伸出來,隨時在歡迎到訪者。這不是驚悚電影中的畫面,而是真實的生活場景:鑲嵌於木頭中的工藝品產生了逼真的效果,象徵着生態主義者的開放情懷。
看到上面的景象時,我和王治河已經驅車上百公里,抵達海濱小城聖.芭芭拉,站在大衛.格里芬教授的「生態屋」前。白色的小樓面朝大海,周圍是綿延的沙灘,遠接雲天的碧水、綠樹。據王治河介紹,這正是格里芬所追求的生活:作為柯布的弟子,他喜歡田園詩般的生活,親自設計了實用面積約為110平方米的2層小樓。為了與背景和諧,更為了體現生態主義理念,建築中的一切都盡可能保留事物的本色:牆只刷了白漆,傢具只進行了簡單的打磨,金屬的垃圾桶從不與垃圾袋聯姻;屋內沒有空調和電暖氣,完全通過建築技巧來實現冬暖夏涼的效果。在介紹自己的設計美學時,格里芬教授有些猶豫地說道:「這體現了我所說的生態意識。」我注意到了「我所說」這幾個字的修辭學功能:既亮出自己的立場,又時刻準備徵詢他人的意見。後來,我發現:反覆使用這種修辭方式,體現了典型的格里芬式言說風格。
在2樓不大的客廳裡,我和格里芬相鄰而坐。當時的他已經63歲,但依舊活力四射。他中等身材,面色紅潤,謙遜的笑容難掩銳利的思想鋒芒。與內斂的科布相比,格里芬更喜歡直抒胸臆。當我談到中國的現代化運動時,他幾乎一字一句地強調:「如果中國重複美國道路,那麼,你們或許永遠趕不上美國,因為後者早出發了近200年。你說呢?」這些英語單詞像子彈般擊中了我,使我體驗到了真切的痛感。在本能的民族主義者情緒支配下,我試圖證明「追上」的可能性,但他臉上的笑容顯現了內在的執着。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他試圖「喚醒」包括我在內的中國人,不願中國重蹈西方的覆轍,希望她直接進入生態文明階段,但這激發了我的辯論慾。為了紓緩正在顯現的話語張力,他請我們共進午餐。從烤箱中拿出意粉與奶酪的混合物後,格里芬式的語句再次傳入眾人的耳中:「這是我眼裡的生態食物。」這次,大家沒有什麼異議:依賴這些細小的創新,已經成為素食主義者的他依舊精力旺盛。對於懷疑者來說,他神采奕奕的形象就是宣言書:無須傷害動物,我們同樣可以生活得很好。
從聖.芭芭拉回來以後,我完成了此行的前期使命:傾聽。下面,更大的挑戰等待着我:完成有關中國生態主義運動的英文演講。它是過程研究中心的獨特安排,體現了生態主義者孜孜以求的對話意識:中西方學人進行角色互換,原來的傾聽者獲得了主動言說的機會。對於我來說,這無疑是巨大的誘惑--可以越過語言的藩籬,直接向西方聽眾發聲。為了不辱使命,我進行了認真的準備。居所門前的克萊蒙特公園行人稀少,成為本人鍛煉演講技藝的訓練場。通常,聽眾只有一隻尾巴漫長的松鼠和幾隻心不在焉的烏鴉,但我依然口中唸唸有詞。回到莎麗的家,她就升格為口語教師。每當她處於閱讀和勞作的間隙,我都會趁機討教發音上的問題。為了萬無一失,我還請王治河校正了演講稿。他在紙上圈圈點點,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蹤跡。回頭來看,那是個人友誼和民族情懷的雙重見證。不過,儘管獲得了如此強大的精神援助,臨近演講的我還是感到忐忑。海報貼出後,聽說若干企業家、記者、律師要來聽講,頓覺「亞歷山大」。
5月7日下午4點10分,演講正式開始。走進位於巴特勒樓的哈登會議室時,早有準備的我還是感到吃驚:觀眾席上坐着幾十個老人,白髮相連;恍惚間,似乎有雲彩浮動;幾個年輕人置身他們中間,顯得格外醒目;科布教授選擇了最靠前的位置,不時朝我投來信任的目光;王治河站着手持相機,邊拍照邊做鼓勵狀。主持人說完簡短的開場白以後,我開始了此生的首次英文演講。這是個回歸原始言說的過程:沒有投影機和幻燈片,剩下的只有聲音和動作。緊張在所難免,舌頭和牙齒時常交戰,西裝掩飾了軀體的輕微戰慄。隨着話題的深入,聽眾被帶入到西方的中國:環境壓力,覺醒者的地平線,照進現實的生態主義理想,建設性後現代主義的影響,逐漸擴大的綠色共同體。此後,聽眾專注的姿態意味着無聲的鼓勵,興奮代替了緊張,言說的激情主宰了我。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演講進入對話環節。台下的聽眾們紛紛舉手,各自表達心中的疑惑:
「中國的環境問題會不會影響糧食生產?」
「實行退田還林政策以後,剩餘的農民去哪裡?」
「年輕一代外出打工,他們的父母由誰來照顧?」
說到外出打工的青年把錢寄給父母時,全場的氣氛達到了高潮:「美國的情況恰好相反,孩子很少贍養父母,父母倒是要給孩子錢。」這種群體情緒延續下來,形成了強大的氣場。它雖然使話題暫時偏離了生態主義,但卻增加了對話的張力。規定的時間到了,我仍被提問者環繞着。一位白髮女士還特意過來致謝:「你的微笑很迷人!」
演講結束後,美國之行的主要使命宣告完成。此後的日子裡,一個漢語學者開始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漫遊,足跡延伸到西部沙漠、黃石國家公園、拉斯維加斯,閱讀的範圍擴展到文學、法律、政治等諸多領域。隨着了解的深入,我逐步標繪出了美國生態文化的譜系:從愛默生到梭羅、利奧波德、卡遜、辛格、柯布、格里芬,再到莎麗等普通公民,一個珍視生命的家族排出了長長的隊列,日益人丁興旺。
離開克萊蒙特時,已是五月底。路邊的不少樹木結出了果實,但大多數居民不會採摘它們。根據約定俗成的規矩,那是留給鳥的食物。在告別的時刻走過如此豐盈的大地,目睹這樣無私的贈予,我的內心也變得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