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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空間:八大山人的哭與笑

2017-02-04

■ 羅大佺

哭與笑是一個人生活中真情的流露,它只會掛在臉上,不會寫在紙上,更不會長久地寫在紙上。明末清初的著名畫家八大山人卻不同,他每幅書畫的落款都將「八大山人」四個字狂草成「哭之笑之」,讓人疑惑不解、心酸落淚。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因其耳大而得名,他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十七子朱權的九世孫。朱權多謀善斷,驍勇善戰,13歲被封為寧王,15歲統帥軍隊,封地原為今內蒙古寧城的寧國,朱元璋去世後,在靖難之役中被燕王朱棣綁架,共同反叛建文帝。但建文帝被推翻,朱棣登上皇位後,不僅沒有兌現與其平分天下的諾言,反而將朱權改封南昌,並加以迫害。朱權深感前途無望,專心研究道教、戲曲、文學,最後鬱鬱而終。八大山人的祖父朱多炡是位頗有名氣的詩人、畫家;八大山人的父親朱謀覲擅長山水花鳥,名噪江右;八大山人的叔父朱謀垔也是一位畫家,著有《畫史會要》。出生在這樣一個宗室藝術家庭,八大山人從小受茪鷜的熏陶,8歲就能作詩,11歲就會畫畫和寫書法。然而,就在八大山人立志幹一番大業的時候,1644年,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起義軍攻進北京城,崇禎皇帝吊死在景山公園,大明王朝土崩瓦解。不久,吳三桂降清,李自成敗走,清軍為奪取天下,大肆殺戮不肯納降的明朝義士、皇室後裔。那一年,八大山人19歲。屋漏偏遭連夜雨,也就是在那一年,八大山人的父親、妻子、兒子相繼離世。

面對國破家亡,八大山人一夜之間從躊躇滿志的皇室貴胄變成一無所有的布衣草根,甚至連布衣草根都不如,那巨大的悲傷,那刻錐心的痛苦常人無法體會。出門在外,八大山人時而伏地狂哭,時而仰天大笑,時而手舞足蹈,時而誑語連篇,當人們施以問詢時,又一概以手勢比劃,不再說話,如果處在當代,八大山人恐怕早就被關進精神病醫院了。後來,為躲避清軍的迫害,八大山人隱姓埋名,遁入山林,削髮為僧,與佛燈為伴,與香火為伍,讓山寺的寂靜和裊裊的磬音療治心靈深處巨大的創傷。後為傳宗接代,改為出家當道士,在南昌建青雲譜道院。55歲時蓄髮還俗,以賣畫為生。

人世的坎坷積累了豐富的情感,天賦和睿智潤澤了藝術的人生。面對蒼天對他的不公,人世對他的折磨,八大山人把抑塞之情寄予筆墨,把憤世悲歌傾注於書畫情懷,把人生的際遇轉化為對現實的思考,把大苦大難轉換為對藝術追求的動力。他用手中的筆,畫花鳥,畫山水,畫個人遭遇,畫對大明皇室的情感。他用手中的筆,畫淒涼,畫悲憤,畫人生的際遇。他的畫不拘舊法,自成一格;他的畫信筆抒懷,隨心所欲;他的畫筆墨簡練,大氣磅礡;他的畫集真情、儒釋、道教、詩書於一體,他的畫獨具新意,高曠縱橫,自成一代宗師。他畫花鳥,不管是魚是鳥還是鴨,寥寥數筆,或拉長身子,和緊縮一團,眼睛頂茞敦憿A眼珠子都能轉動,有時還會翻白眼瞪人,活脫脫一副白眼向天、倔強之氣的經典藝術形象;他畫的山石,渾渾圓圓,上大下小,想擱在哪兒就擱在哪兒。他畫的樹木老乾枯枝,僅僅幾個樹杈,幾片樹葉。他畫的風景要麼是光禿禿的山,東倒西歪的樹,荒荒涼涼,要麼剩山殘水,荒寒疏蕭。書畫落款署名時,八大山人常把「八大」和「山人」豎茬s寫,前者既像「哭之」字,後者像「笑之」字,寓意「哭笑不得」;書畫上的簽押,以鶴形符號的形式寫成「三月十九日」,而1644年的3月19日,正是明朝滅亡的日子。八大山人在書畫用藝術形象展示的,無不寓意國破家亡和憤世嫉俗,真是墨點無多淚點多呀。而這一切,是那些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的。

清朝也不乏愛才之人,臨川縣令胡亦堂曾邀請他到縣衙作客一年有餘,畫畫、下棋、賞月、看花、飲酒、品茶乃至遊山玩水,但八大山人已經習慣了閒雲野鶴的日子,過不慣這種舒適愜意的生活,有一天扯破僧服,將其燒掉,從臨川徒步走回了南昌。八大山人一生嗜酒如命, 那些想求他畫的人就把他邀請到家中喝酒,喝得大醉後把事先準備好的筆墨紙硯遞給他,他隨性而作,或潑墨或塗鴉,再提筆渲染,也就成了一幅好畫。酒醒後即使送他黃金,也不給你隻言片語。即使酒醉時,也絕不給達官貴人書畫。這使我想起2010年7月兒子到南昌來看望我,我們一起去參觀八大山人紀念館時看到的一篇報道,說是一位當代記者到江西農村採訪時,發現一位當地農民家院壩裡墊蚥峈幓啋漕滷i紙是八大山人的一幅畫,趕快告知,這才把它送到當地文物部門保存起來。我想,這位農民的祖上肯定是目不識丁的村夫,他是用酒灌醉八大山人後輕易得來了這幅書畫,要不,怎麼不知道囑咐後人要好好收藏呢?

八大山人的畫,在當時影響並不大,但對後世繪畫影響深遠。清朝中期的「揚州八怪」,晚期的「海派」,現代的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李苦禪等美術大師,無不受其藝術的熏陶。1985年,八大山人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中國古代四大文化名人之一。其一組流失到國外的花鳥四屏圖,在美國的藝術品拍賣會上,起拍價就為三千萬人民幣。而這時離八大山人去世,已經整整300年了。

想想八大山人的一生,何其的坎坷,何其的艱辛,何其的多劫,何其的多難,而他取得的藝術成就,又是何其的輝煌,何其的空谷絕響。一個人只有在痛徹心扉時,才會把情緒掛到臉上,寫到紙上,而當他把這種痛苦轉換為一種藝術的能量時,那就是天才般岩漿的噴發了。如此一想,我們就不難理解八大山人的哭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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