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何物？是否大家平時的精神食糧？網上圖片劉誠龍
書非借不能讀也。果如是。N多年前，一位哥們，背了一隻大背籃，肩披了件乾毛巾，往我家趕。他帶毛巾沒出汗，沒帶毛巾的我，汗涔涔出。這裡得詞語解釋一下，老家所謂背籃，類背簍，皆竹所編製，卻非背簍。背簍可簍裝小毛孩，背籃可裝對男女。
您就曉得，我何以汗出如漿。這哥們是來我家背籃裝書，借回家讀的。借書裝門面，門面不滿牆，那時節我沒幾本書，一隻樟木箱子滿打滿算，書不滿箱，這哥們背了這大背籃，來借書，肩膀上還披了時刻準備着擦汗的毛巾，把我心臟病都急出來。嘴巴鴨子硬：拿吧，拿吧，看上哪本拿哪本。心裡公雞急：這本別，這本是我嫩仔雞；這本別，這本是我孵雞婆。
書者何如是？書者，是農家鋤頭不？家無柴刀，偶爾去橫塘姑娘家借，但是，但是，你若是農家，鋤頭鐮刀都不曾有備？戰士要打仗了，沒槍，得去細柳營借把漢陽造麼？書或是妾吧。東坡兄烏台案發，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命都不自保了，唯書與妾可外送焉，「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東坡先生將自家房妾，不想自怡悅，只堪持贈君。
唯書與房可以外借，那是多美好的時代。餘生也晚，趕上的是借書之代，未趕上的是借房之朝。借書之代是：你有書，你得借給他人一讀。借房之朝是：他家有妾，你可以去借來一樂：到得哥們家，歌舞昇平矣，美女款款，踏歌而來，美目盼，巧笑倩，我眼發綠，我珠拉鏈，直勾勾要勾出魂來，便有主人大方一揮：看上了是吧，你借去吧（此中風流，兄弟去翻讀元、白故事）。肉包子打狗，書報紙借人，人間這兩端事最是相同。我哥們背着背籃來我家借書，我那麼緊張，無他故，乃是這借書是老虎借豬。到今都沒見書皮渣渣了。
書是何物？書是精神食糧，是麼？你吃了，又與人吃？食糧是這特性？書是一般等價物之商品，孔乙己卻說竊書不能算偷，書什麼商品，可以偷的？書，或真是妾，自己用過了，借給人用用，又沒折么子。書作妾觀，非當夫人待，我以為其中道道是：婆娘在家作河東獅吼了，公也在想：如想一年得安寧，得不蓋房子；如想一生得安寧；得去姨太太。哥們借我那背籃書，我沒再要，也源自我夫人高興，在我夫人那裡，書出了屋，好像妾出了房。
這般書，說來也是買來的，非自產的；千金散盡還復的吧。買來之書，好像本別人之妾，你借來；然後你借去，借來借去，借去借來，最後成了人家藏書，也想得通：本來不是自己的，讓自己的書，去佔別人的地吧。
若是自己的呢？哥們都信仰借書說；朋友更信仰求書說：書非求不能藏也。這頭哥哥出書了，那頭哥們嚷：送我一本。怎麼啦，我們關係那麼好，還說是兄弟呢，書，都捨不得送一本？我到你家來。
你買書，他借書，他說書非借不能讀也；你出書，他藏書，他沒說書非求不能藏也。他說的是，你沒把我當兄弟啊。何搞那麼小氣？書是什麼呢？書是自種紅薯自收紅薯麼？好像不是，我打了一擔稻穀，沒見隔壁鄰居跑來：兄弟，要送一擔我吧？我們這好關係，也不送一斗？書，或比種紅薯植稻穀，艱難萬分，然則，農民種了莊稼，沒誰白要；作家出了書籍，上門討要者，但見是，千手觀音。
你出了本書，不送我一本？你能不能說：兄弟，我出了一本書，你能不能買我一本？世上多有求送者，求送者，理氣壯；求買者，膽氣虛。出書之友誼好像：你送我，是友誼；你不送他，是德虧，是做人不厚道。他，書非借不能讀也；他，書非求不能藏也；你，書非送不能結誼也。
要書的，大大咧咧咧開嘴，送書的，勾勾耷耷嚥着氣。有個叫冒孝魯的，人稱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公子佳，銀子厚，自然不輕乞。農民種出一擔紅薯，冒公子不會追着農民喊：給我一兜紅薯噠；老闆製了一雙皮鞋，冒公子也不會追着老闆喊：給我一雙皮鞋噠；而錢公鍾書種出一本書，冒公子便一路追過來喊，喊起來風度翩翩：鍾書錢叔，給我一本瞧瞧噠。
冒與錢算好友，據說《圍城》之董斜川便是此公，冒仗與錢有舊，錢每出書，都來與索，一本都不放過。《宋百家詩存》出，冒乞來，錢送去；《堂吉訶德》翻譯出，冒乞來，錢送去；一生心血歸《管錐篇》，書出，冒又來乞索，錢公還簽字「敬呈冒兄雅正」嗎？錢公沒這好心情了：
「渠五十時，我贈以曹氏《宋百家詩存》一部四函，亦四十元。我固不作生日，渠亦未嘗記憶，即記，亦只以惡詩一首表意耳。今又向山婦（楊絳）索《堂吉訶德》，強聒不已，已寄之矣。」這本書，要；那本書，要。作家贈我心血花，回她什麼？赤練蛇。未必點讚，未必轉帖，不過是三五十五，四七二八，「只以惡詩一首表意矣」。
錢鍾書《管錐篇》出，有多少心血澆注，心血白灌溉人去？自來水公司吸造物主無盡藏之江河水，都收自來水費。濁世冒公子不管這個，又來「復索《管錐篇》」。我靠，不給不給，敘什麼舊，談什麼情？這回再以友誼相要挾，也別想得美：「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耳如鼎，不能聞也；哀求怒罵，皆無動於吾中也。」這回錢鍾書真發脾氣了，打定主意，不再免費送著作了：「書豈易得哉。板橋潤筆例云：憑他話舊論交誼，只當秋風過耳邊。請為君賦之。」
錢鍾書有書憤，呵呵，請君為他心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