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朵 拉
多次畫展,接受不同的媒體,包括報紙、雜誌;電台、電視的訪問時,記者都愛提一個相同的問題:「是誰,影響住在南洋的你,選擇水墨畫作為表現自己的藝術手法?」唸書時期,我爸只重視華文和書法,重視華文促使我愛上閱讀華文書籍,後來成了華文作家;看重書法成績,雖然讓我一直流淚,最後也成了以水墨來表現的畫家。
父母親都喜歡閱讀。叔叔姑姑也一樣,那時候整條街只有一戶人家訂報,就是我們家。今天眾人都不看報紙,要即時新聞,打開手機,上網,電子媒體都是新鮮熱辣的報道。但那個在別人家尚未把看報紙當成一回事的年代,我們家長期訂閱報紙。一條街的鄰居要看報,就差遣家裡的小孩到我們家來借報紙,看完了再由小孩送回來。剛進入小學,我就學家中的大人閱報。清早報紙送來,按家中的輩分排序,我是最後那個讀報人。對新聞並不那麼關心,打一開始就被大人稱「報屁股」的副刊所迷。
雜誌來源多自香港,家裡居然還訂閱《武俠小說》和《南國電影》,現在回頭看,我們家還真是「書香世家」。因為左鄰右居,完全沒有人家裡訂閱雜誌的。家人每個月都有雜誌閱讀,雖然不是什麼純文學月刊,在當時應該還沒有所謂的純文學或通俗讀物之分。這兩本暢銷雜誌也算是我的文學入門讀物。金庸、梁羽生都是我很小就自《武俠小說》雜誌認識的作家。
六歲才剛入學讀書,那個時代沒有幼兒園, 等於毫無基礎便上了一年級。所以不管是報紙或雜誌,許多字看不懂。喜歡閱讀的好處是,讀着讀着,不必每個字都通過老師教導,看多讀多自然便明白,讀音可能讀不出來,但意思靠揣測不難猜中。每天積極閱讀,找不到華文書報時,任何說明書,包括保濟丸之類的藥物說明,都很用心去讀一兩遍,凡華文字便有興趣,這樣時間長了,自以為認識好多字。寫作是最讓人不安的嗜好,只要一支筆,一張紙,便可以開始活動。不像其他如拍電影或演話劇,需要很多人一起來完成,簡單一點如搞個雕塑,也需要準備比寫作更多的材料。事實上寫作才需要更多材料,是那種不實質的、隱匿在背後的資料,因為看不見,它變得不存在。小孩不懂,矮矮小小個子的背影,提着筆面對一張紙,在桌子上埋頭寫寫寫。寫字多就是厲害吧?後來遇到一些作家問我:「這些年來,你出版了四五十本書,至少也寫了幾十萬字,我就記錄在你的簡介裡頭啦!」愣愣地張大嘴巴看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五年級的老師要求學生每天記日記,需要天天交上去給老師改。每日功課從流水帳開始寫着寫着,不甘心生活如此平淡:「今天早上六點起來,吃過早餐換校服,拿了書包出去門口等校車,車來了去學校......」一有不滿意,便有轉變,開始自己創作。把報紙和雜誌看到的故事,加上胡思亂想,改編過《賣火柴的小女孩》(自我憐憫)、《金魚姑娘》(幻想有人半夜起來整理房子,順便洗衣煮菜),半真半假,寫得不亦樂乎,意外獲得老師佳評,在同學面前讚賞之外還把文章念給全班同學聽,貼在課室後面牆上的佈告板,小人兒益發努力用心。所以有人問我,何時開始文學創作,正確的答案應該是小學時期。
超愛閱讀的習慣是那個時候種下的籽。後來像熱帶雨林的大樹,有雨水和陽光就瘋狂地生長。閱讀中文書籍尚嫌不足,同時訂閱英文和馬來文雜誌,有一個時期,每個月定期有十多本雜誌,包括英文的《讀者文摘》和馬來文的《文學月刊》及《語文月刊》,還試過翻譯英文和馬來文小說。可惜沒有堅持下來,主要是中國開放後,進口的中文書愈多,購書變得容易,讓閱讀的速度難以比得上,閱讀中文,不必在頭腦搞翻譯,比英文和馬來文快得多,況且放棄英文和馬來文雜誌時不知道未來有後悔。
今天有人說我華文好,我得感謝我老爸的堅持。每次拿成績冊給他簽名,他不理其他功課考得多麼好,重要是華文一科,華文分數高,不管考第幾名,就叫好成績。為了讓老爸高興,也讓自己不捱罵,努力用心讀華文是讀書時期第一要事。
一年三學期,每學期考試後就派成績冊。老爸要看的第二科目是書法。這一科沒算在成績冊,但老師規定每個星期需要交一面大楷和一面小楷。如此頻密交功課,慘過給老爸一年看三次成績冊。每個星期拿回來的大楷和小楷功課,過得了老師的眼,過不了老爸的挑剔。老爸是搞建築工程的,這和書法距離有點遠吧?況且他自中國南來時,只是一個稚齡嬰兒,根據祖母口述歷史:「你老爸一歲的時候,是我抱着他來的。」所以很難說他是受了中華文化的影響。但他就是特別愛書法。本來老爸的熱愛是他個人的事,但那一代的父母,卻有一種傳承的心態,他之所愛,兒女也必須追隨。這就讓我時常帶淚去學校。
一切都是那罐墨的錯。如果不是它的包裝太簡陋,差勁頂透,我也不會在課室裡,同學面前常常哭泣。一個星期起碼有一天,老師要我們帶墨去上課。大楷小楷不是想像中隨便劃幾筆就可以交上去的。老師要我們臨柳公權的楷書,要怎麼臨呢?上課時間,所有的同學把墨打開,把毛筆拿出來,老師一筆一劃指導。帶墨的日子,我要打開書包的心是充滿恐懼感的,果然沒有猜錯,書包裡的所有書本和作業簿,還有文具盒等等,都是一片黑色,墨水的量太少,不能用書本作業簿等「在墨水中游泳」這麼「豪邁」的形容詞,再加上書頁吸收墨水能力極強,所以雖然不見墨水,但書包裡的東西都被嚴重「污染」了。是我比較倒霉,也不是,其他同學也有同樣的問題,那就是黑墨罐子的問題。
對黑墨的討厭令我離開學校便把毛筆和書法摒棄一邊,應該束之高閣,放在架子最高處,不再提起傷心往事。一直到後來為了中華文化的保存和傳承去學水墨畫才重新拾起丟棄的筆墨。這中間,多少有老爸對書法的堅持影響了我對水墨畫的愛。所以,今天走在寫作和繪畫的路上,還是應該感謝父母的栽培和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