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佺
母親去世已經兩年了，想起母親，常常想起小時候她為我喊魂。
小時候的鄉下農村，交通閉塞，信息不發達，生活條件艱苦，缺衣少食，醫藥貧乏，而我們這些農村孩子，身體孱弱，經常鬧病。病了的時候，父母總是親暱地稱我們 「裝狗」、「做狗」。那時候的病其實並不是什麼大病，通常也就是流鼻血，頭暈、發燒、肚子疼之類，由於家庭經濟拮据，父母每天都得到生產隊出工，不能輕易請假。孩子有了病，通常就用偏方治療。那時候患得最多的，也就是流鼻血了，對於這種病，父母就剪下指甲，在煤油燈上烤焦，沖水給我們喝，或是找一塊紅布，熬水給我們喝；對於肚子疼，父母撿來苦楝樹的果實，褪掉皮，熬成湯給我們喝。我不知道這些偏方有啥醫學道理，但有時候還真就治住了病。記得有一次三姐每到黃昏就肚子疼，疼得要命，父母也帶她到大隊醫療站去看了病，撿了藥，就是沒有效果，病情不見好轉。父母將屋旁一棵苦楝樹掉到地上的果實撿來熬湯給她喝，一天一次，每次小半碗，三天後，居然好了。在幾姊妹中，小時候最愛流鼻血的就是我，而父母很多時候也是用偏方給我治療。那時候農村裡最常用的藥是止痛片，最金貴的藥是「雲南白藥」，而雲南白藥，又豈是我們這些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有一次二姐去割草，我跟着她去玩，回家時經過一片埋着很多墳塋的樹林。想起死人變成鬼後會抓小孩的傳聞，心裡忽然害怕起來，緊緊跟在二姐身後，偶爾聽到後面傳來幾聲貓頭鷹的聲音，嚇得連頭都不敢回。回家後一連幾天腦袋低燒，渾身乏力，沒有食慾，整天昏昏沉沉就想睡覺。醫療站的醫生也看了，偏方也吃了，就是不見好轉。一天黃昏，朦朧中聽到父親對母親說，這娃兒是不是把魂掉了？母親說，那我去給他叫回來吧。
那天晚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夜空中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不知名的蟲兒在草叢中不停地叫喚，煩躁得要死。母親一隻手提着馬燈、拿着木瓜瓢，一隻手將我背在背上，慢慢向水井邊走去。也許母親整天忙於農活，好久沒有陪伴我了，趴在她的背上感覺十分溫馨。水井是村裡最好的那口水井，井水清涼，帶着絲絲甜味，一年四季，湧流不竭，村裡好多人戶都到這裡挑水回家。那年暑天跟着三姐放牛時來過，三姐還用玉荷葉舀起井水給我們喝，沒喝完的水倒在牛背上，給牛兒解涼。母親背着我來到井邊，把我放下來，用馬燈照着井水，讓我往井裡瞧。冬天的井水只漫一大半，我趴在井沿邊，往井裡一看，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人影清晰地在井裡晃動。母親問我看到娃娃沒有？我回答說看到了，母親把手裡的木瓜瓢面口朝下，往井裡娃娃的頭像丟下去，木瓜瓢「咕咚」一聲，在井裡蕩起圈圈漣漪。母親一把拉起我的小手，說「罩住娃兒了，娃兒回家了」，一隻手提着馬燈，一隻手牽着我的右手，一前一後，向回家的小路走去。
鄉村的田野一片靜寂，月亮不知什麼時候鑽出雲層，露出笑臉，田野上瀰漫起一陣陣霧氣。母親走幾步就停下來，向空曠的田野大喊一聲，「娃兒，罩到你要回來喲！」夜空也回音「娃兒，罩到你要回來喲！」「娃兒，罩到你要回來喲！」母親沒有文化，不會音樂，但嗓音好。皎潔的月光下，平時有說有笑的母親此時一臉的虔誠，那悠長的聲音在鄉村的夜空久久迴盪，以致驚得鳥兒從樹上的鳥巢裡飛了出來，蟲兒在草叢裡停止了叫鳴。平時比較膽小，不敢走黑路的我，這會兒不知哪來的勇氣，緊緊拉住母親的手，一步步走在回家的田埂上，也沒覺得有多少害怕的了。就這樣，在母親悠長的聲音裡，我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跨進家門檻，母親在板凳上坐下，放下馬燈，停止呼喚，一把將我拉到懷裡，不停地撫摸着我的頭說，「娃兒回來了，娃兒回來了，娃兒再也不走丟了。」說着說着，我忽然感到臉頰熱乎乎的，原來是母親流下了淚水，於是我的淚水也不知不覺湧了出來......說來也怪，從此以後我的病居然好了起來。人到中年，我才忽然明白，那年母親不是將我的魂叫回來了，而是用她癡癡的母愛趕走了襲擊我的病魔。
母親，您在天堂還好嗎？您能為您心愛的兒子再喊一次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