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今年第24屆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上，張煒先生的《古船》成為關注熱點，這部已被翻譯成十餘種文字的小說，將在明年與泰米爾語讀者見面。五年前，我第一次讀《古船》，對書中的大船、老磨屋、蘆青河等很是着迷，對隋抱樸、隋見素這對異母同父兄弟的愛情唏噓嘆息，而那嗚隆嗚隆旋轉的老磨，響徹在我的耳畔。再次重讀這本書，一顆漂泊的靈魂在歷史深處喘息、停靠，獲得慰藉。
《古船》講述的是老隋家、老趙家、老李家三大家族之間的故事，也可以說是，以老隋家的家族故事為圓心，涉及三大家族的民族變遷史和心靈史。其中，有兩個關鍵詞，縈繞在我的腦海中︰老磨、古船。老磨見證着粉絲工廠的變遷，從粉絲作坊到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再到抱樸接任廠長後的粉絲廠，「老磨不緊不慢的磨着歲月，老磨屋改為機器動力，那交錯的皮帶和繁多的變速輪使人眼花繚亂，世界就是這樣突然變了臉相。」
老磨亦磨着人心，見素爭奪粉絲廠承包權敗下陣來，最大勁敵竟是長年躲在磨屋裡的抱樸，後來他進城開商店兩次被騙，患上絕症抵債歸來；那些痛苦的記憶磨着抱樸的心，後母的虐死、桂桂的餓死、含章的受辱、爭搶的切糕，以及叔叔隋不召的出逃，他辜負寡婦小葵，他像背負十字架的罪人，無法逃離「另一個世界譴責的眼神。」
而含章拒絕李知常的求婚，沉溺在四爺爺趙炳的噩夢中不能自拔，「四爺爺裸露着巨大臀部簡直讓她萬分震驚」，十八歲那個漆黑的夜晚成為她一輩子不可抹煞的恥辱柱。歲月更迭，人在老去，老磨卻愈發的年輕，老磨屋「彷彿是窪狸鎮一個深邃而博大的心靈」，承載着鎮上百姓的心酸和淚水，在最苦難的日子裡，總有人跑到老磨屋這兒做點什麼。比如，大喜因見素而服毒，鬧鬧被二槐強暴。某種意義上說，老磨如樹洞，忠誠地傾聽着鎮上的每個生命個體的情感召喚，然後緩緩一聲哀嘆，被黃昏晚霞照耀下的蘆青河吞嚥，載向遠方。
與老磨的情感傾聽不同，古船則是精神的坐標。半截古城牆，《海道針經》、有血脈的古柏等，為窪狸鎮蒙上神秘色彩。隋不召進城找古船，心心唸唸將它接回老家，未果，可是，他像行船一樣朝前走，送走前線犧牲的隋大虎就像送走老船；送走窪狸鎮最後一個英雄李其生；又送走怪老頭史迪進，臨終前他交出印把子，一座沒有權力的鎮子迎來重生；他向抱樸交代︰一是用性命擔保不會糟蹋經書，二是誰家生孩子一定要去看看，有沒有中那個遺落的鉛筒的毒，再就是要經常去看看那截古萊子國城牆，最終他以悲壯的方式離世：因救李知常捲入變速輪，他成為全鎮最愛戴的老人。「老船，在心裡供奉」，他的這句話，與其說是他安放自己遊蕩而不安的靈魂，不如說是為一個鎮子的人尋找精神信仰。
在我看來，老磨是我們的精神之母，流轉母性的慈愛和悲憫，而古船是精神之父，充滿父親的威嚴和支撐。也正是他們的在場，抱樸和見素才會走出精神的樊籠，成為真正的男子漢。毋庸置疑，兩兄弟是小說的男主角，他們自我救贖的心理過程，無不充滿人道主義的暖意，我在逐段的品讀中，感受到一種大的東西在生發、迸射、蔓延，後來，從十六、十七章抱樸與見素的對話中尋到答案。
「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個人」，抱樸負重前行，在不被理解和身心煎熬中躲進磨屋獨飲痛苦的烈酒，多少個夜晚他研讀《共產黨宣言》，執拗的尋根問底，「日子每過到了一個關節上，我都不停地讀它」；他的罪、他的痛、他的淚，不只是老隋家人只有愛情，沒有婚姻，他錯過小葵的愛情，見素進城闖蕩，更多的是為老隋家、為整個窪狸鎮的人而懺悔。「我害怕苦難，苦難啊，快離開窪狸鎮吧！愈遠愈好，愈遠愈好，永遠也別回來！」
事實上，「一輩子又一輩子的苦難，也許就是因為沒有一塊過生活」，他飽受蹂躪的心房中容納的是一代中國人的集體苦難......「土改」、大躍進等動盪年代共同經歷的黑暗時光，那些駭人的場景恍若帶血的種子，在他的胸口壓出一片血紅，鐵絲穿過鎖骨，串起男女老少，將42人活埋在紅薯窖，後母茴子被趙多多抄家，用銹剪絞衣服，朝她撒尿。
抱樸認識到，「老隋家的人都是受過大苦的人，他們再也不敢為了自己活着，應該想一想鎮史上記了和沒記的，不要以為那些事情那麼遙遠」，他想的是改造自己，「愈是做大事情負大責任的人愈是要多想想苦難，學會狠一些人，學會尋思往事」，他的內心世界在老磨屋中磨去了執拗，生發出擔當。這使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自己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對於抱樸，他所擔心的是沒有迎戰苦難的勇氣。是見素激發了，喚醒了他，「我從心裡羨慕你的勇氣，你的膽子，你的那種精明、那顆征服心」，「我太依賴我的善良、公正，結果怎麼樣？」屈原的《天問》、《共產黨宣言》，這是抱樸的精神食糧，他發問，「老隋家只讀紙頁發黃而不讀紙頁雪白的書，這又算不算一種迴避？」
老隋家沒有迴避，因為含章沒有迴避，她舉起斧子砍向趙炳，我死而無憾，所以我就等着這個結果，她關進牢獄，心靈得到釋放；見素沒有迴避，他毅然進城，哪怕落魄而歸；抱樸也沒有迴避，且不說他兩次扶缸救火、接任粉絲廠廠長，見素住院他第一時間進城看望，見素、含章生病他悉心照顧，老隋家長孫的肩膀硬起來，在崛起，築起窪狸鎮的精神高地︰「我們滿身都是看不見的鎖鏈，緊緊地縛着，不過我再不會服輸，我會一路掙脫着向前走，哪怕我的胳膊被這些鎖鏈捆折了，兩手淌血，我還要掙脫。」
終有一天，古船會消失，老磨會毀掉，惟有大地是永恒的；趙炳的強姦、見素的移情、抱樸的怯病、趙多多的造假等，將淹沒在歲月大河中，但動盪歲月的抄家、虐殺、凌辱，永遠不會被軟埋。所以，抱樸的懺悔是替父輩人批判不堪回首的黑暗年代，最深遠的意義就是銘記歷史、創造未來，讓那些被紅筆塗抹的記憶，重新寫進鎮史，揳入大地心跳，「你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一筆的有無，它會影響一代又一代人對鎮子的看法」，這是大寫的中國人的精神功課，也是告慰逝去的老隋家人，把血吐到馬背上的父親、把血灑在粉絲房的叔叔、把血灑在最前線的大虎，同時也寓意着一種精神傳承，即全鎮共同為奔赴軍營的隋小青設宴送行，那個美好的夜晚成為絕唱。感謝張煒先生的古船，載着一個民族的心靈秘史和充滿詩意的靈魂史詩，啟迪人們懷高遠、擔大責，懷揣感恩和敬畏，貼着大地的胸膛勇向前，成為無愧於歷史的生活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