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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走進小說診所(上)

2017-12-13

雪 櫻

這是一家另類診所,沒有藥房,沒有醫生,診所內陳列着幾排藥櫃,每格藥櫃外貼着一種病症的名稱,患者可根據情況自助取藥。比如,嫉妒、焦慮、生死離別等。診所的書目治療,以小說入藥,「巴爾扎克止痛膏」、「托爾斯泰止血帶」、「薩拉馬戈藥膏」、「普魯斯特牌瀉藥」等等。有些藥能藥到病除,有些只有安慰效果,讓你知道天底下有跟你相同處境的人。

這家診所就是《小說藥丸》,以文學診療指南為基礎設置的小說診療所。書的作者埃拉.伯紹德、蘇珊.埃爾德,當年在劍橋大學讀書時,她們互相推薦小說,畢業後埃拉成為畫家,蘇珊成為小說家,她們的書單治療法給予很多人以精神慰藉,從此為病友開「書單藥方」,於是便有了這本書。當然,書單療法也有副作用,偶見過度沉迷此書引發的廢寢忘食。其實,小說診所的病理依據很簡單,「凡是生活中的事,文學裡的人已經經歷過。」

在我的書架上,雷蒙德.卡佛的《新手》和阿摩司.奧茲的《鄉村生活圖景》,就是很好的治療藥方。作為心理諮詢師,我深諳人的心病很多源自不滿足,活在個人的小宇宙中,小說治療正是為患者提供一種參照體系,讓人們認識到,原來世上不是我自己遭遇這些,以此獲得心理平衡。

卡佛堪稱寫失敗者的高手,小說中的人物需要的不是美好,而是平靜。他曾說過,「好多年後,我還想放棄朋友,愛情,燦爛星空,換一座無人在家的房子,無人回來,酒想喝多少有多少。」《新手》一書是《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的原始版本,即未曾刪減的卡佛手稿,在他的遺孀苔絲.加拉格爾的幫助下,終於完成他的夙願。以閱讀體驗看,原始版本更細膩、流暢,故事情節完整,心理刻畫到位,使小說意蘊更豐厚。

失業、酗酒、出軌、絕望,幾乎可以概括卡佛小說中的失意者。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捕捉到他們精神世界中難以淹沒的一絲溫情,一抹亮色,一點悲憫。霍莉和杜安,一對管理汽車旅館的小夫妻,他們嚮往雅基馬鎮農場老人那樣「愈來愈相愛,互相扶持,有孫輩來探望」的晚年生活,即便當她的那兩條腿又老又瘦,上面的汗毛變成了白色,他還會愛那兩條腿。可是杜安與墨西哥女清潔工偷情,被另一清潔工芭比告密,霍莉頓覺,「我的內心有什麼東西死了。你殺死了某樣東西,好比你砍了她一刀。霍莉的一個耳光,打碎了美好的愛情,生活出了岔子,即將有一番動盪。」他們想起農場的涼亭,樂手們每個禮拜天都來這裡演奏,涼亭喚起的是愛情的憧憬,以及一份精神支撐的彌合。這就是《涼亭》的故事。

《想看樣東西嗎》,誰能想到講的是鄰里之間的故事。山姆與克里夫是鄰居,後來山姆在院落之間豎起柵欄,一天克里夫的愛人南希晚上睡不着,起來看到山姆正在柵欄上捉鼻涕蟲,於是有了一番對話。前妻米莉因心臟病去世,死在車道上,山姆再婚,與勞麗有了孩子薩米。禍不單行的是,薩米患有白化病,很難醫治。孩子的病令南希投去悲憫,「原以為叫那個名字時我會哭出來」,讀到這裡,無不令人動容。山姆是有過計劃的人,現在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夜晚捉蟲,還曾發現克里夫在矮牽牛花處撒尿,用捉蟲排遣內心的苦悶,着實讓人辛酸。

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一件小小的好事》,看題目是好事,是什麼好事呢,讓人猜度。兒子斯科蒂下星期一迎來八歲生日,母親安.維斯給他訂了個蛋糕,與麵包師說好,星期一下午送來,開生日會用。或許上帝獨偏愛這個男孩,就在這時斯科蒂發生車禍,被撞倒在地,送醫院昏迷不醒。安和丈夫霍華德陪在床前,開始診斷為腦震盪,丈夫讓安回家休息下,一同餵餵小狗,而那個似是而非的電話,令安六神無主。最終還是沒有挽回斯科蒂的生命,前半生生活無憂的安和霍德華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那個電話又打進來,安想起來是麵包師。已是午夜,霍德華開車帶她來到購物中心,麵包師正在忙碌着。做好的蛋糕已經餿掉,麵包師聽聞不幸後,深表懺悔,「我自己沒有孩子,所以只能想像你們肯定是什麼感覺。現在只能跟你們說我感到難過。請允許我問一問,你們是否能在內心裡原諒我呢?」憤怒,平靜,安慰,激動,在麵包師的撫慰下,安和霍德華懷揣感恩。「你們需要吃點東西,繼續生活下去。在這種時候,吃東西就是一件小小的好事。」沒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因為特殊遭遇建立情感聯結,剛出爐的肉桂味麵包卷,上面的糖漿還沒有凝固,他們一起吃麵包卷,喝咖啡。安突然覺得餓了,一口氣吃了三個,又品嚐了黑麵包。「熒光燈下,黑麵包的顏色就像日光。他們一直聊到清晨,高處投射下來的灰色光亮照在櫥窗裡,他們沒有想着要離開。」這樣的深夜食堂,也是叫人感動不盡的。

每個絕望的男人都在平靜中度過一生,這就是卡佛。《放縱》、《啞巴》、《家門口有這麼一大片水》等,這幾篇小說都是同樣的主題。「家門口有這麼一大片水,他幹嗎非得跑幾英里去釣魚?」丈夫斯圖爾特與朋友去釣魚發現一具女屍,回來後女主人感嘆,本來「人們不再關心別人出了什麼事,什麼都不再會造成什麼真正的影響」,可女主人卻由此學會珍惜,她做了頭髮,專程開車前往薩米特路參加這個女孩的葬禮。也許葬禮上陌生人的話觸動了她,「這孩子我從小就認識,她以前經常來我家,我給她做小甜餅,她邊吃邊看電視」,回來後她像變了個人,原諒了丈夫的粗暴,第二天收到丈夫送的花,她覺得「斯圖爾特,他還只是孩子。」《啞巴》這篇,講述的是毀了我父親的三件事,第一件是珍珠港,第二件是父親搬到我祖父靠近威納奇的農場,失業後回老家謀生,第三件是啞巴的死。父親與啞巴是鋸木廠的同事,一天父親看到雜誌背面廣告,向全美各地運送鱸魚,從此啞巴沉緬於養魚事業,豎柵欄、裝電網。一次,我好不容易釣起一條五六磅重的大魚,卻被啞巴放走。後來,啞巴的妻子與人偷情,他錘死妻子,又自殺。啞巴死了,父親的生活也過得不如意了,「就像某種神秘而可怕的信號,它似乎預兆着在後來的幾年中,糾纏着我們這個家庭的不幸。」啞巴的死是一面多棱鏡,似乎映照出父親的前景或命運。

有人說絕望的盡頭就是希望,我覺得,在心情低落、遭遇磨難時,閱讀卡佛的小說,是一種攪動,在不堪的遭際中翻撿人性的果子。就像被撞得頭破血流,抑或是失戀後聽見心在滴血,此刻,有一些小人物與你同在,你在閱讀中能夠汲取力量,這就是療癒的神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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