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一)
德輔西頭有酒家
香酥肘子鹽焗蝦
傾杯擊箸誰行令
飛入春江逐浪花
(二)
十年旺舖一朝休
燈火闌珊老碼頭
最憶當初兄弟在
臨風把盞話春秋
又逢歲末,習慣盤點盤點自己的日子,想想一年來的軌跡。千頭萬緒中,浮出西環碼頭。西環碼頭是一個貨運碼頭,同時也是一家食店,兩者相距不遠。2017年發生了很多大事,這兩天在腦子裡縈繞不去的,卻是這家名叫「西環碼頭」的街邊店,悄沒聲息地歇業了。
那是十個月前,二月末的一個傍晚,我如常陪妻子到海邊散步。走到堅尼地城新海旁道與爹核士街的交匯處,驀然發現開在街口的食店關張了。門楣上「西環碼頭」的四字招牌還在,路燈光冷冷地照荂C落地捲簾門上貼滿了尋租的小廣告,一串串電話號碼,捲縮在灰白陰冷的鋁鐵皮上,默默地與我對視。
一絲意外和失落漫上心頭。十幾年前,我剛到香港工作不久,同事便帶我來了這家店。從此,我就喜歡上它了。離上班的地方近,固然是一個原因。主要還是裝修風格和菜式合我的口味,很能體現香港人的某種特質,單純中透蚨踳o。桌是簡單的長方桌,凳是簡單的長條凳。牆上的水管和電路裸露荂A走線卻井然有序。菜品不多,菜價也不貴,簡潔而清爽。有街邊店的隨和,而無通常街頭小館的邋遢。三五好友,點幾個熟悉的菜,臨窗而坐,把盞而談,心會漸漸寧靜下來。
據說「西環碼頭」是張柏芝投資開的,時不時會有明星同家人朋友來這裡吃飯。這麼多年來,我並沒有碰到過張柏芝,或者是碰到了沒有認出來。在香港,你會在行山時遇到梁朝偉,乘渡輪時看見周潤發,公園跑步時碰上謝霆鋒,彼此一笑,並不覺得有多麼稀罕。
香港是一個擁擠的城市,給人的感覺總有些咄咄逼人。而「西環碼頭」是另一款味道。從這家小店裡,你可以感受到一份淡然,恰如山高峰讓月,船小水親人。這份淡然,不是荒郊野外的寡淡,而是鬧市中的恬淡,是大隱隱於市。它甚至是一個縮影,吻合了我對整個西環的印象。
市政意義上的西環,包括西營盤、石塘咀、堅尼地城及周邊區域。不過,人們習慣上的西環,是專指港島西頭的堅尼地城一帶,俗稱「西環尾」,也稱「西角」(West Point)。地名來自堅尼地爵士(Sir Arthur Edward Kennedy),他1872-1877年總督香港期間,填海築埠,使西環成為香港最早期開發地區,經濟活躍度居全港之首。後來城市重心東移,這一帶才逐漸冷清下來。研究香港發展史,有「西環時期」和「中環時期」的說法。
西環的海邊,是沒有沙灘的。
大小街道如蛛網密佈,已伸進了海港。當然,這並不意味茼飺臙N沒有可人之處。在街道拐角或樓盤背後,時不時會留出一塊空地,見縫插針地佈置成一個微型公園,供市民小憩。被譽為「天空之鏡」的西環貨運碼頭,連同碩果僅存的西環泳棚,最宜觀賞落日晚霞,是攝影發燒友必到之地。
西環一帶舊時痕跡很多,如建於晚清時期的魯班先師廟、銀禧炮台、東華痘局遺址等。順坡而起的「西環七台」--太白台、羲皇台、青蓮台、桃李台、學士台、李寶龍台、紫蘭台,均以唐代詩人李白相關物事命名,是歷史悠久的華人住宅區。街頭巷尾散落茼U式各樣的小廟或簡易拜台,天天香火不斷。背靠摩星嶺,有諸多關於靈異的傳說。成規模的法事活動,也不時舉行。今年香港道教聯合會舉辦歷來最大規模的「羅天大醮」,啟壇大典就設在西環碼頭上。老碼頭斑駁的苔癬,黃了又綠。舊貨倉零落的標牌,懸掛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等閒秋月春風。
前幾天,余光中去世。網上刷屏了對鄉愁的感歎:那個寫鄉愁的人走了,這個喧鬧的世界,還有什麼能代表鄉愁呢?不曾想,今天寫西環碼頭,隱約中彷彿喚醒了我的鄉愁。自14歲離開家鄉,北上南下,迄今居住生活時間最長的,竟是西環碼頭這方圓幾公里的地方。
人生如逝水,碼頭換客勤。舊貌新顏,周而復始。想起有次路過西環貨運碼頭,看見躉船上一位老船工默然枯坐,滄桑感油然而生,隨口吟了首小詩《碼頭工人》:
古銅色的眼神/岩石般平淡/浪花一陣陣湧來/人道驚濤拍岸/船來了又去/風停了又起/只有大海依然。
裝卸貨物的西環碼頭還在,食店的「西環碼頭」卻歇業了。聽說是由於港鐵通到堅尼地城,這個區域房租大漲,原來的經營風格維持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街邊一溜新開的酒吧和快餐廳。每家店大同小異,像流水線上的車間,或列車的車廂。客人來來去去,或飲或食,直截了當,除此便不曾有一點猶豫或彷徨。這樣的氛圍,想必是留不住鄉愁的。
冬至,天黑得早。獨自走在夜幕下的西環碼頭,兀見一面打醮後留下的彩旗,旗旛殘破,當空而舞。在凜風的撕扯中,癡守一抹溫柔的色彩,於我就是一份鄉愁了。愛她,卻終究走出了她;因為走出了她,所以更愛她。鄉愁是歲月的饋贈,接受歲月,乃是善待自己。對遠方抱一線希望,對周圍多一分原諒。正如嚴歌苓寫《芳華》:誰也難以逃脫時代的漩渦,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諸多感慨,詩以記之,曰《迎風的旗》--
曾經的一面彩旗
被風撕成了碎片
迎蚨港
獵獵招展
濤聲依舊轟鳴
燈火卻已遙遠
殘幡飛捲而起
分明又是躁動的火焰
撲向迷茫夜空
發出孤獨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