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專業人士」，一聽就很高大上。
身為業餘作家、業餘畫家的人，身高1.63米，在女性之中算中等高度，然而走出去總覺得自己長得太矮，尤其遇到那些專業作家、畫家，都得仰頭昂望。不是自卑，也不是自視過低，總之不屬於掌握權勢的執政黨，在野黨的你說話沒人注意，提到地位，更不用說，誰都知道業餘和在野黨不管去哪兒，排位子的時候永遠輪不到坐主桌。
有人自願當在野黨嗎？偶爾想起這問題，答案是無奈。難道業餘人士不想成為專業人士嗎？絕不是，只不過專業人士要有專業文憑。歸咎於命運。這個聽起來很不負責任的理由叫人難以接受，更叫人誤會是悅耳動聽的藉口。怨天尤人從來不是為人處世風格，尤其討厭一種窮酸說法叫做「懷才不遇」。如果真有才，最後終有遇。我比較相信這句，正面積極，充滿希望，有所期待，帶着「只要努力，就有成績」的美好盼頭，踏實做事，穩當向前，卻一直是文學藝術的業餘人士。
在海外，喜歡中文寫作，沒中文語境，喜歡中國水墨，沒文房四寶，雖然有人海茫茫，無所適從的彷徨，仍然堅持不懈。寫作繪畫都找不到指導老師，也找不到參考書。現在大家手機帶身邊拎手上，遇到難題或者想知道什麼，即時立馬上網搜索。那個無手機沒網絡年代，最不喜歡說命運的人，也不得不屈服。往往是看你遇到什麼書，看到什麼畫，你便成為那樣的人，完全缺乏選擇的機會。書和畫的數量之少，尋覓之難，有個成語叫「屈指可數」可借來形容。
哪似今天的眼花繚亂，買書竟達到如此這般隨心所欲的程度，實在無法想像。
尤其在多元文化的國家出生長大。本來佔有多元的選擇優勢，卻一心一意愛上中華文化，大環境不供給，唯一方法是自己努力創造中文語境，堅持以中文寫作，這說的是文學創作。至於中國畫，在南洋地沒多少人聽過，加上嚴重缺乏文房四寶。毛筆，只能找到三毛錢一支的大小楷毛筆。進入水墨畫之後才聽說什麼羊毫狼毫豹毫等各種動物的毛毫製筆，還有大中小的分別，至於那些四寸、六寸還有更長尺寸的毛的筆，只能看着雜誌或書冊嚮往。墨就小小圓罐的一種，供小學生課業時學習書法用的。宣紙和硯都是學畫之後才「初次見面，請多指教」。每次有機會到中國，即時變成我的現實淘寶行為的體現。毛筆、宣紙、顏料和各種中國畫用具，明明需要花錢卻像不必花錢似地拚命買。把自己當勞動工人一樣，不理多重也誓言非買不可，並終於真正地扛回家。
那些又沉又重且容易打破的陶瓷調色盤等用具，要託運擔心敲破，終於明白了不辭勞苦是怎麼一回事。想要找個比較好的水墨畫老師，不算難如登天，卻也得具有攀登高峰的決心。一直住在小城小鎮，不是老師不來，而是沒有足夠的學生。搬家九次，每搬一次，都得自己成立水墨畫班，先找地點，再找老師，然後還得幫忙湊齊十位數的學生，太想學畫的人，把兩個女兒也拉來當同學一起上課。結果是好的，兩個女兒都受過水墨畫的熏陶，對中華文化多了一點認識。
老師不來的時候，自己埋頭讀書看畫冊，眼拙手拙，腦子亦笨拙，畫來畫去，前途看似無望，彷彿日日在冬季，不可能畫出什麼春天。無朋無黨，勢孤力單，總是一個人，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荒島上畫畫。時不時提醒鼓勵自己：現實已經如此，無法改變，那就接受、面對，更加要堅強努力。
沒老師，無電腦網絡可搜索，四處找水墨畫圖書，未到淘寶時代，華文書店沒幾家，書畫店根本沒有。新的一年來臨，看見印刷中國畫的日曆，多少錢不計，先買下再說，回家一看當成至寶，一年過完了，十二張畫曆皆捨不得丟掉，當珍藏品。是珍藏，數十年來九次搬家也緊隨身邊，至今猶在。偶然雜誌上看見中國畫片，剪下收藏參考，當樣板，對着臨摹。因為毛筆和水墨，需要很小心拉線條，筆一落下，再沒修改機會。
宣紙如此難得，不容許畫錯，這份壓力也堪比扛陶瓷畫具上飛機，夠沉重的。因為材料用具的方便，也畫油畫，油畫可一層層上色，色彩一疊再疊，主題一改再改都不是問題。對着油畫布，一開始想畫屋子大樹和風景，最後畫出幾個女人在跳舞，也沒有所謂畫錯的。水墨卻是一筆成形，若不行，那就揉皺了丟擲字紙簍去，這姿態乾淨利落豪邁氣勢很好看，心裡卻警告自己，每一張宣紙都是汗水，不許浪費，一邊想像扛着一刀宣紙上飛機的狼狽相。依依不捨又自字紙簍挖出來，拉平了，練書法用。
業餘的意思是自由。你愛文的或武的，隨個人興趣，有人去跑步，有人愛打麻將，有人打羽毛球，有人唱卡拉OK，我去畫畫，既是休閒，還可娛樂自己，日久培養成嗜好。
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變畫家。果然有因愛才成家這回事。每天早上，在桌上鋪開一張空白的宣紙，愛花的人，把自己今天想畫的花畫了出來，放下毛筆仔細看，構圖色彩造型都喜歡，便開心極，最得意的是，有我自己在裡邊呢！於是獲得快樂的一天。
可以在業餘的時候，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人生還有更好的事嗎？南北朝時，本來是皇室「侍讀」的陶弘景，一心嚮往大自然的隱居生活，自覺不是「富貴中人」，辭官歸隱。隱居山中後，梁武帝登基後，親自下詔書，請他出山。陶弘景再三推辭。梁武帝有一次寫信時問「山中何所有？」
陶弘景的回答是一首詩，《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峰上很多白雲，我自己看着快活，卻無法拿過去送給你。分明就是：我的快樂只有我和我的心知道呀！未曾立志當畫家，只是每天畫，持之以恒，日積月累，突然有人來買畫，有人邀請去辦展，有人為我的圖畫作品寫評論，然後出畫冊。愛因斯坦說：「人的差異在於業餘時間。業餘時間做不一樣的事，決定了最後取得不同的成就。」本來以為業餘時間是玩玩的，畫畫也因為好玩。沒有想到業餘生活竟成就了一個畫家。
縱然沒有機會系統性讀書、畫畫，沒有機會到專科學院訓練，沒有專業文憑證書，不能成為專業人士，走到外頭姿態沒法高大上，但那些已經不是我今天的追求了。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內心的快樂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