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行為藝術,你會想到什麼?憤世嫉俗?不知所云?甚至......好鬼驚嚇?
日前,西九聯同法國藝術家薩維耶.勒華(Xavier Le Roy)帶來聚焦於舞蹈和形體的系列活動-「自由空間.創作」系列:非「常」舞蹈空間。除了勒華與另一舞蹈家余美華所帶領的兩個專業工作坊外,還舉辦了「亞洲當代表演藝術的範式轉移」論壇,邀來台灣表演藝術家、策展人林人中,一起討論傳統舞台和常規舞蹈空間以外的空間情境如何塑造藝術,如何影響藝術家與觀眾的關係。
1984年出生的林人中喜歡用身體作為創作的媒材,他口中的行為藝術,不是苦澀與憤怒的代言詞,卻像是當代人與人疏離關係的一劑解藥。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林人中最早時在劇場工作,擔任製作或導演助理等職位。聲稱自己「沒有演戲慾望」的他一接觸到行為藝術,卻被深深打動。「我發現,表演藝術對我來說很直接,那種鮮活感;而且它沒有技巧上面的限制。在學院中我們學表演是有一套既定的方法,但是行為藝術是你是一個人,你用自己的一具肉體就可以做了。不需要背台詞,不需要張羅佈景道具,甚至不需要排練,就可以直接做了。因為身體作為很直接的媒介的現場實踐,對我來說很神奇。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身體可以直接作為一個立即的媒材。這和以前在戲劇學院中學到的方法脈絡很不同。」
對於行為藝術,大部分觀眾可能會覺得難以理解,不知道怎麼去觀看和面對,無遮無掩直接與藝術家「短兵相接」的現場甚至有些令人恐懼。林人中說,行為藝術在台灣的發生和被書寫,大概是在台灣解嚴的前後,呼應着當時大學生或者藝術工作者們投身抗爭的身體表達。但多年來,行為藝術早已有了多樣不同的表達,所涉及的議題更是觸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到現在,在台灣提到行為藝術,比較多人的普遍印象可能還停留在80年代末,其實一直在變化,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身體作為媒介
他自己的作品就十分關注當代人的生活狀態。「我自己在做的時候就開始很愛脫衣服,哈哈。」他笑說,「我常常很直接用裸體來處理很多事情,但那不見得是在處理性別議題,而比較像是把裸體當作一種工具,放在不同的作品要談的事情中,在觀眾看來有不同的效果。有時很驚嚇,好像身體被物件化。」例如2011年的作品《Take a Shower》,他挑了一個公寓的浴室作為表演的場地,觀眾坐在浴室外,透過窄窄的門框窺見他在裡面洗澡。一開始,他穿着整套西裝和皮鞋洗澡,再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擰乾,最後把洗澡水收集起來煮咖啡,被挑中的觀眾被邀請喝下咖啡。「我把洗澡這個日常生活的儀式倒過來做,穿着一層『皮』--西裝來做。我有時會處理一些儀式的東西,但那個儀式不見得是宗教,更多的是在當代社會中被轉換的各種儀式,在這個作品中就是日常的,洗澡啊,煮咖啡啊,社會性穿着啊。」觀眾在整個過程中如同參與一場倒置的日常生活,平常習以為常的社會性元素因為這一倒置而變得鮮明扎眼起來。「那那個喝咖啡的觀眾是什麼反應?」我問他,「有點害怕!」他哈哈大笑。
對於林人中來說,行為藝術的好玩之處,也許就在於這種無法摻假的鮮活感,以及無法預計的現場反應。觀眾與藝術家在這一場域中相遇,激起化學反應,或者火花四射,或者尷尬牴觸,但都無比真實。這種溝通,放在現在被社交網站或聊天軟件所操控的人際交流中,雖是「表演」,卻反而企及了某種「真實」。
一對一的展覽
行為藝術也讓林人中有機會試驗不同場地空間對藝術的影響。街頭、電梯上、美術館......都可以是作品發生的地方。「劇場中觀看的表演是定時定點,人數也限定,長度也限定;但是展覽空間和美術館空間就不同,時間感的差異會影響很多事情。美術館中,展覽的時間技術上來講就是營業時間,但是事實上,在觀看上來講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每個展覽的作品或者觀看的經驗是比較浮動或不確定的。當一個表演可以持續發生六小時、八小時的時候,和劇場中時間線性前進然後斷掉的那個經驗很不同。」
2016年,林人中在台北國際藝術村發表作品「邂逅計畫:兩個人的展覽」,在一個密閉的長方形展覽空間中,觀眾一個人進入,與藝術家一起度過20分鐘。「為什麼你想/不想看展覽?如果這個展覽裡沒有其他藝術品,只有一名藝術家與妳/你,你們的一刻相遇與相處就是一件作品,你想經驗並帶走什麼?」展覽的宣傳語如此說。「觀眾不害怕嗎?」想像着這一對一「展覽」的現場,普通觀眾如我,腦中立馬浮現尷尬的問號。「我才害怕吧!」他大笑,「我還怕觀眾帶把刀進來呢。那時台北藝術村的節目組還有點擔心,因為以前沒有做過這種形式的東西。他們還來問我需不需要安檢。事實上,我在那個狀態中是完全沒有防備的,但是有趣的事情也正在於我把自己放在這麼一個脆弱的狀態中。」這個展覽長達一個月,每天六小時,「看樣子是我被關在裡面,但對觀眾來說是來看一個展覽。」
一對一的展覽,到底會發生什麼?「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好好玩。每一個觀眾,在一個害怕的狀態下打開門,『要說你好嗎?』『可以點頭嗎?』那種和陌生人相遇的很不確定的狀態很有趣。」有些人進來後開始和他聊天,他便回應;有些人開始自言自語,他就聽着;也有些人進來只是想找一個陌生人,在他面前哭;還有人蹲下來看躺在地上的他,可以看上十分鐘。「有一次我正在走來走去,進來一個女生,她非常緊張。我就繼續走,走了幾圈,決定靠近她,之後她就開始跟着我一起走。兩個陌生人就這樣走啊走,走着走着,腳步也相同起來。雖然我們沒有說話,但是透過一起走路這件事情,我想我們也溝通了一些什麼。最後時間到的時候,她就變得很放鬆和開心。」
「吻別」陌生人
2015年首演的作品《吻別》(Kiss It Better)則更親密。該作品還於2016年受邀參加了當年的歐洲宣言雙年展,林人中因此成為參加該展會的第一個台灣人。演出中,他會隨機詢問觀眾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然後徵求同意後親吻觀眾。他也會提前喝下用食用糖漿調出來的紅藥水,染紅了雙唇來親吻觀眾。心裡上的傷痕難以被看到,獲得慰藉時的親吻卻被鮮明標記出來。「和《邂逅計畫》一樣,同樣都是無法預期會遇到的人是誰,可是《吻別》有着明確的遊戲規則,就是問答;也有明確的目的,就是要親你一下。它在處理的,是私密也非私密之間的界限,那個親密的界限在哪裡。」
對於香港的觀眾來說,行為藝術,或是一對一的表演,也許都是略顯陌生的門類。但藝術的迷人之處,正在於不斷打破既定的框框,觀眾走出自己的安全圈,在不確定的碰撞下開闊心胸,反而體驗到了在日常生活中因麻木而忽略的人生質感。希望香港的藝術創作形態可以越來越多樣,觀眾的藝術旅程也可以越來越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