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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村裡的井

2018-03-22

若 荷

井口朝天,對着遙遠的天空,不知它深邃的心底,是否還有泉水的湧動,以及水花的奔騰。過往的行人不看它一眼,鳥兒也不在它身旁駐足,甚至井台上的石縫裡,都沒有一簇青青的苔蘚,綠瑩瑩的,昭示着井水的旺盛。

井,曾經是村莊的見證。許多年前,當村子裡還沒有人煙的時候,這個地方也還沒有井,直到有人從遙遠的地方遷徙而來,在這裡搭房建屋,圈養牲畜,成立家庭,井也才在這裡安家落戶。井是新井,也很淺。實際上,它的前身原本是一眼泉,泉水叮咚,流淌了百年千年。村裡唯一的人家,將泉的周邊進行壘砌、加固,使它不致在天氣乾旱的時候一點一滴地流失。

每天早上,年輕的男人在這裡取水澆地,瓦做的陶罐挑在寬厚的肩上,在坑坑窪窪的田埂上行走,一顫一搖地顛出水花。水花打濕了窄窄的田埂,打濕了蜿蜒的小路,撒在一串串初生的草芽上面。通向井的方向,便延伸出一條明顯的小路。這是一條綠色的路,開花的路,有青草覆蓋,有鮮花簇簇,於是村莊,於是井,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山山嶺嶺,就都有了人氣,有了生命。

年輕的女人提着瓦罐來這裡打水,光潔的額頭上,青絲油亮,粉紅的小襖下面,裙裾輕曳着淺草。她只需輕輕地蹲下,將一隻水瓢伸向淺淺的井口,蕩一蕩水面上的浮物,微微抖動一下手腕,一瓢水就從井裡舀到了瓦罐之中。她用井水淘米,用井水漿洗,在注滿井水的鍋灶底下升起炊煙,一個溫暖而樸實的家,便撐起了希望。黎明是這樣,黃昏也是這樣。

男人在這裡安家築園,開墾土地,播種莊稼,女人在這裡也幾乎無所不能。她們一手淘洗着日月,一手擁抱着生命,從此一代一代的人,便在這往復無聲的歲月中,繁衍生息,讓村莊和這石砌的井壁、井水一樣,開始了血脈相承。在那一雙淘洗的手中,不僅有米糧和菜蔬,還有對男人的依賴,對兒女的呵護。男人的肩上,擔着的不僅是莊稼、田地,還有對女人的疼愛,對家庭的責任。

人口多了,僅一眼井供不應求,村裡的人,便想着在其他地方找水,慢慢的,村裡由一眼井變作了兩眼,兩眼變作了三眼。不光飲用水需要井,淘洗水需要井,灌溉田地的水亦需要井。前往水井的老老少少愈來愈多,那裡就成了熱鬧的場所,人們在井台邊聊天,傳播與莊稼有關的信息。有意無意地到井邊走動,放下擔子,摸出一袋老旱煙抽上幾口,嘴邊的話匣打開,一身的勞累就隨煙霧散去了。

村裡人崇尚團結,井邊傳播的消息,大都是村裡人家的正氣。家家戶戶必知的事宜,發生在村裡的新鮮事情,都是從井邊傳開,成為佳話。女人們家長裡短,孩子成長,女紅針線,從炕頭談到井欄旁邊,談着談着,便潛移默化進年輕女孩的心中,讓她們悄悄記取一些生活經驗。東家女孩出門擔水,西家男孩隨即前往跟隨。勾擔吱呀,柴門半開。一個圓月的天空,雲下,一份朦朧的愛情,在這裡萌芽。

井邊的菜園,幾乎每日都在變化,辣椒、茄子,豆角、白菜,五顏六色,美不勝收。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離不開井水澆灌。取水,拎水,倒水,來來往往,一趟一趟。石井台上,每天都是水淋淋的,日久天長,黝黑的井壁便生出了苔蘚,苔蘚上面淋漓着水珠,站在井邊,總有一種聲音在「滴答滴答」,就像井在和人說話。老人們就說,井是活的!活着的井,也會時深時淺,乾旱天氣,土地皸裂,井水也會變得淺而渾濁,一條長長的繩索,探向深深的井底,卻綆短汲深,於是人們對水,就變得格外珍惜。

使用了一輩又一輩的取水工具,在更新換代,鐵皮做成的水桶,取代了笨重的瓦罐,男人們依舊是一副挑子擔在肩上,女人們端着烙有牡丹圖案的瓷盆,走上井邊的小路。一行大大咧咧,一行裊裊婷婷。腳下踩着的淺草,不知生生死死了多少個春秋;低淺零散的花朵,不知停歇過多少美麗的昆蟲。蚱蜢在這裡起落,蝴蝶在這裡追逐。活着的井,給遠離村莊的田野,潤澤出一幅優美的風景。

無水的村莊,是留不住人的,村裡的女孩找婆家,都要找一個水草肥美的地方。這樣的地方,才能擁有金子般的人心,擁有金子般的土地。村裡的男孩娶親,都願找一個溫柔如水的新娘。水,於無形中,成了一個與生活密切相關的字眼。一日的炕頭坐完,新媳婦下地,都會先問一下老井所在的方向,從此,原本枯燥的日子,便在新媳婦的手裡,點化成了甜美的味道。她們承接着老一輩女性的事務,承接着與水密不可分的家務,日復一日,開始了山高水長。有水的村莊,喻示着幸福,也喻示着歲月的安詳。石砌的老井,給她們帶來了希望。

井的歷史由來已久。陶和井,歷來是分不開的,從有井的那一天起,便牢牢地與井連在了一起。在一千多年以前,井是用陶器一節節套疊起來的,一節一節的陶圈,用泥土燒製而成。春秋時期和西漢時的井,大多就是陶井,陶井圈上,印有美麗的紋路,清澈的井水,就蓄積在光滑的陶井之中。時隔千年,在某些地區出土的陶井圈上,依稀還有席紋和繩紋圖案。井的發明,是古代社會邁入文明的標誌,它減少了人們對江河的依賴,為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創造了有利條件。

著名作家賈平凹寫過一篇《女人與陶》的文章,他寫道:「女人如賈寶玉所說是水做的,那麼陶瓶是泥做的;女人是美麗的,陶瓶是粗陋的。當女人在做陶瓶時,陶瓶給了女人的大氣,女人給了陶瓶的高貴。」在作家的筆下,陶的高貴,在於陶與某種器皿的合成,在於某種人物的映襯。有人說, 當世界有了男人之後,男人覺得寂寞,便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造了女人。都說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女媧造人用的土說不定就是陶土,所以瓷器比陶器更有水色,也通透。我卻喜歡陶。在這些器物中,只有陶能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在陶上面,我能看到生命的原初,那是任何事物無可比擬的,有煙火色。陶笛、陶塤,都是陶做的樂器,它們的音色悠揚哀怨,如泣如訴,總能打動人的心弦。瓦也屬於陶器的一種,曾幾何時,它是農戶須臾不能離開的盛器,所以它的美,在於需求、實用。陶,又讓人想起紫砂,它是陶的姐妹,卻也質感溫潤、細膩,散發着高雅的氣質和誘人的魅力。

如今,陶和井,都離我們漸行漸遠。失去了村莊的青睞,井的容顏一天不如一天。井寂寞,從來沒有進過村子的井,便想像着村莊的模樣。井並不知道,那個村莊的人,那傾盡乳汁養育的村莊,比井還要孤獨,寂寞。年輕人遠走他鄉,老人們坐在街上。身邊沒有了孩童的玩耍。愛情走遠,就像井沿沒有了陶罐和鐵桶的碰撞。井寂寞,不是因為它老了,而是因為石砌的井壁上,沒有了泉水的滴答,孤獨的井台上,已經沒有了打水人的歡笑。有井的村莊,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熱鬧。偶爾,會有一兩個過路人,發現了它,他們很想知道裡面還有沒有水,投一枚石子於井中,探頭看,渾濁的井底疊起的,都是蒼涼的皺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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