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批評家張定浩在書中談到,「我有時會覺得,要準確感受一位其他語種的詩人,單靠原作和現有的翻譯是徒勞的,更有幫助的,是他本人談論詩歌的散文著述,以及借助另一位和他同語種詩人的眼睛和耳朵。」
讀完詩人余秀華的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我也有相似的感受,不得不說,要想理解或走進詩人的內心,讀她的散文作品是一條捷徑。細碎的,具體的,溫煦的,又尖銳的體驗,散文集中還原了一個更真實更積極的余秀華,或者說,她本來就是掙扎向上的、抗拒平庸的、追求自由的風中野草。
成名後的煩惱,奶奶的故事,母親患肺癌去世,小院裡的生活,消逝的橫店村,愛慕的心上人,這些被余秀華寫進了書中的40篇散文,平凡中給人以細微的感動和思考。如果用一個詞語概括就是「柔弱」。柔弱不是怯弱,而是內柔外剛,「柔弱勝剛強」,就像作家史鐵生曾寫到的,「柔弱是愛者的獨信」,在我看來,這是詩人看透了生存本質後的豁然和了悟。從「是什麼把支撐着余秀華的名字在世界裡遊蕩了40年」發問,她在深邃思考和獨立行走中找到答案:我只是耐心地活着,不健康,不快樂,唯一的好處不虛偽。不虛偽就是真誠,真誠,善思,用詩歌打開一扇窗戶,她與這個荒誕而不完美的世界平等對話。
書中開頭,她就寫到自己的「摔倒」,自傳體小說《且在人間》中,她摔倒後一旁的丈夫並沒有扶她,摔的是身,疼的是心,確切地說是身體殘疾帶來的尊嚴之痛,她以敏銳視角洞察人間世,「我摔倒的時候看到人性的悲涼,而在悲涼裡退縮出來,而這退縮的過程,消耗了我20年的光陰。」
不如說她用20年重新接納了自己,「有時候我覺得活着本身就是對生命的讚美,殘疾本身就是對生命的思考。」在世俗眼中,她帶着詩歌走出了家門,紅遍網絡,然後離了婚,換得自由身,想想,這何嘗不是一個女人的精神蛻變和心靈成長呢?
讀這本書,是輕鬆的,很多句子蘊含深刻的人生感悟,同時也是引人陣痛的,不時地停下來,反觀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過,「苦難到底是什麼?苦難應該是土壤,只要你願意,把你內心的所有感受隱忍在這個土壤裡面,很有可能會開出你想像不到的燦爛花朵。」余秀華就是這樣,她說︰「生命如同上帝給一個人買了一部手機,你愛惜着用,可以用很多年,摔碎了就沒有了,上帝也不富裕,沒錢給你買第二部。」這樣充滿禪機的句子俯拾即是,同作為折翼天使,我頓悟到,余秀華的散文,指向的是靈魂深處的開掘,她沒有迴避外在聲音,她是用誠實的活法和主動的姿態滲透人生這本大書。
在《也說死亡》一文中,她說︰「一棵野草,除了不要命的生長,除了在巨大的創傷後還能歡喜如常地拱出地面,沒有比這更高的生命禮讚。」她由此想到草民/底層百姓,「人說這樣的日子是小日子,但是日子均攤出去,無論誰的日子都不會大一些。」而寫到多肉植物「幽女」從四片葉子長到十四片葉子時,她說︰「這是生命在積累,在喜悅,在愛。」這樣的描述令人心頭顫抖,為之動容。
佛家有言,「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余秀華帶着詩歌走出家門,穿越大半個中國,回過頭來我們平視她的生活,活得通透,無端歡喜,「真正的喜悅都是來自靈魂深處,而不是外界。」《活着,拒絕大詞》一文,她用苦難、堅強、目的、榜樣四個關鍵詞闡述自己的生命態度,其實她是用向內求索為自己尋找精神平衡,強調堅強是我們靈魂的對照,強調用讀書為自己尋找榜樣,強調喜歡詩歌本身就是目的,這些強調凸顯愛得深沉,「感謝我自己卑微而鮮活的存在」。
不難看出,她詩歌中的情感叩觸和精神韻律正是源自骨子裡對生活的熱愛和追求,尤其是對愛情的渴求。備受爭議的那首詩,她在散文中的獨白,也是一種自我求證,「優雅一點的說,是我們在生活裡的積極態度」,「反正愛情來了,花就開了,花一開,春天就來了」,多麼的叫人憧憬,即便是悲傷的喜悅,「有時候也是一種索取,它要求我們給出淚水,給出絕望,也給出對一個人的深切呼喚。」
人們讀余秀華的詩歌,用嘴巴或心靈,幾乎同時,余秀華也在讀自己,「詩歌通向靈魂,靈魂只能被自己了解,詩歌不寫自己能寫誰?」她寫陪伴奶奶的狗,寫母親去世後的生活,寫新房子裡我和父親的孤獨,寫春天初至的村莊,寫自己的鄉愁,被時代裹挾向前的身不由己和擔憂,她不輕易承認失敗,「我的鄉愁是血淋淋的愁,它不是什麼東西從你的手裡拿去了還可以還給你,而是一塊骨頭從你身上剔出去了再無法長回你的身上」。
說到底,她寫的是內在空曠而荒蕪的孤獨感,是「捂着被子不敢哭出來的痛楚」,我從中體會到一種精神的克制和心靈的隱忍,看到現代人共同的生命困境。就像書中第五章她對心上人的真摯表白,「有時候我想,我所有的努力,命運所有的安排是不是就是為了讓我在我的位置上如此歡喜地看見你。可是,我是貪心的,我想要生命為我打開得更廣闊更深邃......我們都在用力地活着,幾乎表演般地用力。」
凡是寫作的地方,都存在生命的疑難。詩歌也是如此,余秀華用詩歌做盾牌,與荒誕不經的世界打面而過,身體的殘疾使她跌跌撞撞,而詩歌又賦予她精神的某種平衡,是愛,自由,尊嚴,她在風中捕捉美好,分享喜悅,用微弱的光照亮他者的心靈。就像她所說︰「生命如禪,它給我們的啟示也許沒有那麼直接,但是它一定給予出來了,因為這也是跟隨生命一起到來的自然之道。道就是道路,所有的道路都是遵循道路而來的,大道無形,我們看不見的正賦予了生命的廣闊。」
她的詩歌就是看不見的,卻賦予了我們心靈的遼闊,「成熟的穀物都像低頭面對大地」,一個枝條垂到了地面,不過是彎曲起來重新向上」,「秋天的淡雲,如同沒有辦法說出的心事,疼也一痕,醉也一痕」;同時也使我們找回初心,「人其實是當他作為最自然人的時候是最快樂的,也就是說人破除了自己社會屬性而回歸自然屬性的時候最快樂」,因為「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多半是動物性,只有老了,才從靈魂裡生長出植物的根鬚,有了植物性,大地從容,生命也從容了。」
這本書放在案頭,我不時拿起、放下,彷彿看見在一個叫橫店的地方,有個女子迎着陽光起舞,搖搖晃晃,卻面帶微笑,目光堅定,或許這就是「柔弱者」的大地之戀,也是活着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