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征
希臘神話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美杜莎,頭上滿是張牙舞爪的毒蛇,卻擁有一雙最迷人的眼睛。很早的時候,這雙眼睛就已經成為她面孔當中最攝人心魄的部分。無數慕名者因這雙明眸拜倒在她的面前,就連英武的波塞冬也不例外。
在這個故事裡,美杜莎是一位無辜的女祭司,當波塞冬到來的時候,她因無力反抗,就給他強姦了。還有另一個版本,說美杜莎自恃美貌,主動勾引了波塞冬。但無論如何,就在那個晚上,波塞冬化身成了一匹白馬,偷偷溜進雅典娜的神廟,與美杜莎行了苟且之事。故事的結尾,盛怒的雅典娜將美杜莎變成了蛇髮女妖,並讓她的目光所到之處都變成石頭。
這是一個絕妙的詛咒。美杜莎因為眼睛而獲寵,終於也是這雙眼睛為她招來禍端。這很像佛家的因果論,談論的是輪迴的問題。既然你最得意的地方會成為隱患,它也理應是你最該警惕的地方。所以人應當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金庸曾經將這個邏輯運用於一種武功,就是隕落的慕容家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與其說這是一種復興的希望,不如說這是一個來自於失敗者的警誡,告誡人人都會失敗。我的此時,就是你的彼時。
但這並不是我最迷戀美杜莎的地方。我最喜歡的,是美杜莎死亡的方式。當時,美杜莎正立於一處草地,珀爾修斯帶着鏡子悄然而至,並趁美杜莎看向他的時候,用鏡子擋在面前。美杜莎因而看到了鏡中的自己,瞬間石化了。所以,美杜莎實際上不是死於他人之手,而是一種自我毀滅。
即便硬要為美杜莎的死尋找負責人,那也不會是珀爾修斯,而是雅典娜。正是雅典娜的施咒,決定了美杜莎的命運。在這個命運當中,美杜莎將永遠無法看到活物,所有能夠移動的東西,都在遇到她目光那一刻,要被石化。因此,她的世界是一個完全意義上死亡世界。
不過令人欣喜的是,美杜莎的美正受到這種死寂的滋養。我想像着每一次有人從美杜莎眼前經過的時候,她應當是十分安靜的。因為她並無意去傷害別人,只不過那時她的眼睛正好落到了這個人身上。而她也不知道此人是因她才遭石化。畢竟從她的視角出發,對方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尊石像。因此,美杜莎因為她再也無法接收到外部世界的變化而愈發顯現出一種嫻靜。就像一個後天失明的人,他依然記得光明和色彩的樣子,只是現在他只有依靠回憶去緬懷這一切。所以,美杜莎理應是整日若有所思的。當這種神情配上她那雙美目之後,這張臉一定都比任何其他臉更生動。
所以雅典娜的詛咒也許不全針對美杜莎,而是要強化美杜莎的美,以奪人性命。這種提升以剝奪的方式出現,讓美杜莎不得不看向自己。並在反省當中,她的美與日俱增。而這種反省早已超越了輪迴。因為輪迴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個人的事。它所需要的是不斷的自我懷疑、自我檢視,這是一個相當痛苦的過程。但美杜莎不同。雖然她不知道,但她卻是舉世矚目的。那些被她石化的人,除了少數被她誤傷者,多數人應當是聽聞她的美貌前來送死的。只為在被石化之前,一睹美杜莎的芳容。而這無疑是此人一生的高潮。他的生命定格在此刻。這一刻,他正看向美麗,美因他的石化定格成了永恒。所以,紀梵希用美杜莎作他們的Logo,以期待一種致命的誘惑。並且,這種誘惑還具有一擊而中的神效。這就是美這個字的戰無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