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小時候的年關,看母親熬紅薯糖的情形,現在依然歷歷在目。面對那大半鍋紅薯糖水,得寸步不離地看着火勢。糖熬得入味與否,添減火力非常關鍵,所以母親和父親要輪流守到後半夜。灶膛裏的火舔烤着鍋體,要不疾不徐,不時用筷子往鍋裏輕輕攪,然後挑上來看。糖水黏筷子,未成糖絲,表明還欠火候,要繼續熬。加溫火,熬呀熬呀,紅薯糖的甜香味充溢了滿滿的屋子。
漸漸地,鍋裏的紅薯糖水變得綿綿稠稠,軟軟糯糯,黃閃閃,金燦燦,筷子向上舉多高,糖絲就能拉多長。第二天拂曉時分,趁着熱乎勁兒,嚐一碗熬出滋味的年糖,真是愜意無比。熬好的年糖,被裝在大大小小的陶罐裏封存。吃時,將筷子插進年糖裏,用筷子將糖挑起來,糖絲像金黃的綢緞光亮軟柔,入嘴時先用舌頭細細地舔着,生怕舔痛了糖絲似的,「哇塞」,好甜香,好爽滑,那滋味超級棒。
除了熬糖,老家年歲大些的同鄉也喜歡熬茶,因為長時間地熬──茶能出滋味,熬茶像熬補藥一樣,要把茶葉熬上三遍,茶的熱氣和養分能把人的身心給罩住了。難怪林語堂說:「捧着一把茶壺,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質的精髓。」熬,真的是一種修行,無論是糖、茶還是人,就像一場跑跑停停的馬拉松,最終要看誰能守得住初心、下得了功夫、熬得住歲月。
四川樂山蹺腳牛肉醇厚鮮香,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清末,擅長中草藥、精通醫術的羅中醫,在樂山市蘇稽鎮河邊懸鍋烹藥。當時,他看到大戶人家把牛雜、腸子、牛肚、羊肚等食材扔掉,覺得可惜,便把這些雜碎撿回洗淨,放在中草藥的湯鍋中進行熬製。因其味醇湯香、防病治病,飲者絡繹不絕。後來,沒有席位的顧客,乾脆坐在門口台階上蹺起二郎腿,端碗即食。久之,食客們便稱之為「蹺腳牛肉」。
蹺腳牛肉重在一個「熬」字上,把不易出味的中藥、香料拍破裝入紗袋內,投入盛滿牛棒子骨、牛脊骨、牛肉、牛雜的大鍋內,再加適量雞精、黃薑、宜賓芽菜,始終保持水溫在近沸水狀,不給鍋加蓋,熬上幾個小時,以便揮發掉稍重的中藥味。蹺腳牛肉的清湯,價格不高,醇厚宜人;而加入藥棗、枸杞、當歸等名貴中草藥熬製的精湯,強化補益,更適合病弱滋養和美容養顏人士的高層次需求。
福建永定盛產牛肉,也把「熬」字做絕、做透。客家名菜「九門頭」就是牛身上最精華的9個部分熬成的佳餚;永定人尤其擅長把牛肉剁成肉泥製成肉丸,慢慢熬,好一派鮮味十足。這裏的牛肉湯或牛肉丸子,跟四川蹺腳牛肉一樣--平民食客非常多,大家經常站着或走着喝牛肉湯,喝完一撂碗,便繼續幹活去了,正是「烹羊宰牛且為樂,熬湯一飲力無邊」。食物的滋味是熬出來的,因為熬,精華出來了;於是,刺激了人們的味蕾,品味便在喉間縈繞。
砂鍋裏不斷翻騰的水泡,隨時間推移,原本清冽的湯底漸成淡黃,鍋子裏咕嚕咕嚕地響着。熬煮久了,食物精華沁入湯裏,屋子和人的周身瀰漫着香氣。你聽說過用30斤梨熬1罐秋梨膏嗎?皇家貢品級的秋梨膏便是選用30斤萊陽梨,添加羅漢果、甘草、枸杞、葛根等,需在「熬」字上下得深功夫。把搾好的梨汁熬到黏稠1罐,要用文火慢熬10個小時以上哦。
一勺秋梨膏打起來,色澤剔透,沒一點雜質。如果再仔細看,還能看到長長的、黏稠的梨膏絲,質感像優質蜂蜜般厚重。用秋梨膏泡溫水,類似琥珀一樣透亮,喝起來有奇妙的焦香味;溫溫一杯喝完,感覺口腔和嗓子都是潤潤的。若把秋梨膏當成果醬抹在吐司上吃,口感潤澤,味道也更為豐富。
孔子曰: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孫武「熬」得住,完成了舉世聞名的《孫子兵法》;司馬遷「熬」得住,花了18年時間完成鴻篇巨製《史記》;馬克思「熬」得住,用40年寫出《資本論》……熬,絕對是一種大境界,但需要長久淡定的情懷,才能品嚐深長醇厚的滋味。
熬得住,就要不輕易放棄,才能笑到最後。經受住風風雨雨的洗禮,走過了曲曲折折之路,才能從磕磕絆絆中昇華人生格局。但熬並不是表面上的逆來順受,還要求在某些過程中有思索、窺望和突破。相反,不少人對什麼事情都是淺嘗輒止,伏不下身去,結果事情剛開始就很快結束,屢屢出發,屢屢失敗,就因沒有熬的過程,把人生之路走得一塌糊塗。
北京天壇公園老磁器口豆汁店,九十後傳承人徐嘉祥開始有些浮躁,對傳統的豆汁熬煮法進行優化減省,結果豆汁原味變淡了,顧客流失嚴重。後來,父親諄諄教誨,徐嘉祥對熬豆汁開始有了體悟。一鍋稀豆汁熬成白中帶綠、口感醇厚,才是最正宗、地道的老北京豆汁。燒火、加水、點漿、熬煮、加引子,再小火慢慢熬,正是父親的嚴格示範和深意點醒,讓他醍醐灌頂--豆汁要熬煮才能出味。人生就像熬豆汁,不經歷生活磨練,也難成大氣候。
豆汁是熬出來的,高湯是熬出來的,厚粥是熬出來的,蜜汁也是熬出來的。人生和食物一樣,要把內中的精華不斷釋放出來,需要長時間的熬煉。這是一種長久堅守的心訣,是一種甘於寂寞的淡定。人生需要機遇,但要讓機遇轉變為成功,熬下去是不二之功。幹活原本無技巧,能忍自然效率高。人生態度千萬種,一個熬字萬事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