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多個區加強疫情防控。 中新社● 江 鄰
2020年最後一天，回到北京。北京已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當天最高氣溫0度，最低氣溫-13度。不過，溫度雖低，陽光卻很燦爛，被寒流清洗過的天空格外乾淨，凜冽的風，呼吸起來讓人神清氣爽。
此次回京，結束了長達16年的駐港歲月。因疫情管控需要，沒有直接返京，在深圳居留觀察了半個月。12月16日離港，12月31日抵京，前後16天。在這十幾天的歸程中，一種微妙的感覺揮之不去：從北京到香港，走了16年，終未能與香港社會水乳交融，心裏不時漫起「桃園雖夢好，究竟是他鄉」的情緒；從香港到北京，只走了16天，卻有一種回家的感動，熟悉和親切撲面而來。
我乘坐南航早班飛機，中午準點降落北京大興國際機場。這個號稱「世界級航空樞紐」的新機場，是去年國慶節前夕啟用的。機場未竣工前，我曾與黨校同學到這裏參觀過，但由於修例風波和新冠疫情影響，將近兩年沒來過北京了，與新機場還算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心下難免有些好奇。但想着既然已經回北京了，以後接觸機會多的是，加上還惦記着下午要去原單位報到，便沒多作停留。
離開原單位多年了，人和事都有了很大變化，我實際上面臨一個重新適應或人生轉段的問題。報到之後，見時間還早，順路去長安街散散步。沐浴在夕陽的餘暉裏，頂着凜冽的寒風，任思緒信馬由韁，那種天空地闊的感覺，竟是久違了！與北京的大開大合相比，香港給人的印象，雖然透出某種溫馨，終究有些拘謹。
年關已近，新冠疫情也有所反覆，沿途崗哨明顯增多。從西單到天安門廣場，不到兩公里路程，就遇到三處查驗身份證。或許是心態放鬆了，也沒有急事等着去辦，我並不覺得有多麼麻煩，只當作散步的插曲，既來之則安之。每一次掏出身份證，掃描身份證，收拾身份證，儘管全身被層層防寒衣物包裹着，很不方便，但連串動作，淡然不迫，一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得油然而生。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腦子完全脫離了時空的限制，北國南疆，過往未來，任其馳騁。天馬行空之中，驀地想起莊子的《齊物論》。這篇列於《莊子．內篇》的文章並不長，五個相對獨立的段落，夾敘夾議，比較系統地闡述了老莊哲學天人合一、有無相生、無為無不為的思想。
莊子認為，世間萬物相通，人籟、地籟、天籟彼此呼應，「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即是說，大智慧廣博豁達，小聰明斤斤計較；大道之言如烈火熊熊，機巧之語則瑣碎無方，喋喋不休。
各種各樣事物，都有它的對立面。彼面出自於此面，此面起因於彼面。「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看似對立的兩個方面，卻相互依存。宇宙萬物都有它的開始，萬物之初既存在這樣那樣的「有」，也存在「無」。有中有無，無中生有；大中有小，小中見大；生中有死，死亦是生。
所以，在莊子看來，一切事物歸根結底都是相同的，即所謂「齊物」。天地宇宙渾然一體，各物相對而存，並不斷向對立面轉化，萬物齊一，沒有是非、美醜、善惡、貴賤之分。這是一種無差別的精神自由之境，超脫了世俗的束縛，物我兩忘，物與我各得其所，均衡發展，「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在這樣的認識層面，多麼大的是非恩怨、成敗得失，都淪為毫無意義的計較。好比養猴人給猴子分橡仁，早三升晚四升猴子便憤怒，早四升晚三升猴子便高興，不過是「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罷了。以這樣的認識論，萬事萬物各安其分，並無高下之分。人居潮濕之處會得病，泥鰍不會；人居危木之上會惶恐，猿猴不會。那麼，人與泥鰍、猿猴，誰更懂居處之妙？毛嬙和麗姬是人見人愛的美人，可魚兒見了她們深深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撒開蹄子各自奔跑。人的美色，終歸不是魚、鳥、麋鹿的美色。
不知不覺間，天安門廣場到了。冬日黃昏，天高地遠，在夕陽、朔風和廣場的烘托下，大氣而從容。或許，這正是人生下半場的色彩。不由地想，莫非莊子也是在類似境況下，試圖通過「齊物」的方法論通道，尋求一條解開俗世枷鎖，破除執着，達及自由自適的心靈之路？
打開手機，網絡上已是鋪天蓋地的辭舊迎新，恨不得把悲催的2020年從日曆上抹去。這也難怪，2020年太特殊了，每一個以某種方式棲居在網絡上的人都想出來說幾句，也都能結合自身經歷和一些煽情故事，說得聲情並茂，煞有介事。
然而，誠如莊子所言，「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世間一切，自有安排。所謂悲與喜，得與失，他鄉與故鄉，無非心態使然。何不拋開雜念，坦然面對，用一顆赤子之心去包容周遭事物。當你看不慣的人和事越來越少，你的心地越純淨，人生舞台越開闊，你便與這世界完全和解了。
想到這裏，一首絕句從腦子裏冒出：
十里長街送夕陽
君行此處莫彷徨
且將凜冽尋常視
一片冰心向廣場
繼而，又想起了來自孟子老家鄒城的青年詩人王彥山，想起他那首禪語一般的小詩《抱樸》：
多年以後，我終於
安靜下來，忘路之遠近
不關心時事，每日飲菊花
用泉水浣衣，詩歌越寫越短
終至無辭，其中涼意
用盡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