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在我住的小區大約400米外的地方，靠主幹道路有一條狹長的綠化帶，墨綠色的樹木一棵挨着一棵，由喬木、灌木和針葉植物組成。有些地方，設置了戶外迴廊式甬道，藤條、樹枝和樹葉形成的綠色波濤，匍匐在迴廊上面搖來晃去，好像隨時都會向天空來一個衝刺。椿樹、海棠樹、柳樹、桃樹和松樹等散落在靠近小學校園外的綠化帶上，它們的樹冠有的高高挺立，有的低低伸展，還有的把身下的園燈當成孩子一樣愛戀不已，彷彿園燈夜晚放出的光明讓它須臾不能缺失。
黑雲壓來之時，大風撼動碧綠的樹林，暴雨捶打它們的靈魂，但樹林又是那樣虔誠沐浴在雨中，接受來自上天的洗禮。一棵棵樹木左右扭動，在風中彎曲舞蹈，大雨在這間隙傾瀉而下，帶着「刷刷」的聲音給樹林以深沉的愛撫。樹木們好像懂了，又挺直身軀、伸展肢體，即便有落葉和花瓣被掃落，也在所不惜。間或折斷的樹枝、樹葉帶來些許的疼痛，樹木依然釘在原地。那種耐性真是植物的英雄主義。它們不是鳥也不是刺蝟，而是碧綠的樹木，是用被折磨的方式贏得被灌溉被照射的機緣。
我經常在中午或傍晚到碧綠的樹林裏散步，就像從自己的軀體取出一個又一個小時放在那裏。每個小時是一步步走過去的，每個小時又都不同。這個小時，看到迴廊下的落花積了一層；那個小時，見海棠樹已結出青色的小果。而雨後的柳枝上，則會緩慢流淌着綠色的甜蜜水滴。在樹林中的花圃裏，無數翩翩欲飛的藍色鳶尾花，在風中在盡情彈奏着美妙的多瑙河。中天的太陽伸長了脖頸，使綠葉失去了本想愜意叫喊的衝動。樹林在熱浪的沖刷下堅守着扎根的定力，像一隻隻大手把大地之氣攥在心底。
在樹林小徑中轉彎時，我遇到了擋路的蜜蜂：一兩隻大個的蜜蜂，要是繼續走過去碰牠，牠就要在我眼前迎過來，飛舞着想螫我一下；要是我在原地靜立不動，牠就要發表完「嗡嗡嗡」的高論後知趣地離開，讓開道路。看不清牠的面孔，牠只是原地盤旋着，目不轉睛地盯着我。也許，是牠剛採了一點兒蜜，高興地跳一會兒舞，正在自娛自樂地旋轉時，遇到了我。「誰？」「你是誰？」的詢問聲聲在耳，像我打攪了牠甜蜜的小憩，一定要提幾句抗議；或這片領地原本就是人家的，我看牠幾分鐘表演，就相當交下買路錢似的......
海棠樹下的幾個螞蟻窩上，相繼隆起的虛土在不斷地噴發，像火山口那裂開的傷口在沸騰，起泡沫，伸縮。一群群忙忙碌碌的螞蟻，在火山口爬上爬下。牠們選的地方真好啊，此時此刻的太陽毒辣，千根萬根金針因海棠樹的蔭蔽--怎麼也扎不了牠們一下。一個淘氣的男孩把一塊石頭穩穩地放在螞蟻窩的火山口上，螞蟻們該怎樣回家？第二天，我竟看見石頭旁側，又隆起一個大大的火山口。螞蟻們不是見異思遷的主兒，牠們深知：家門被堵死了，罵街沒有用，只有上「鐵鍬」挖。沒有一個貴人是你等待之時，他自動跑來的；沒有一個鍾意女子是活在夢的褶皺裏，轉身就變成與你相擁的睡美人。螞蟻們都非常清楚，無數的困苦時刻圍繞在自己的左邊、右邊和前後，就讓那些花花綠綠的蝴蝶--從天空傳來竊竊私語和不住聲的恥笑吧。螞蟻從來不怕別人窺探，牠們用那不可理喻的堅韌和至死不渝的信心產生高尚精神：繼續吧，無論有多難，從不對自己說垂頭喪氣。我知道，螞蟻的脊樑不會被壓彎，生命樂章總會在碧綠的樹林裏歌唱。
往前繼續走去，我看見花木的枝條遮掩着一對戀人的額頭。他們坐在迴廊下的陰涼裏，笑嘻嘻地說着什麼，像兩塊燃燒隕石的激情相遇，具有相互摩擦準備產生璀璨光華的那種固執。我只好迴避，離開了迴廊，讓自己在太陽瀑布裏暫時洗浴，淹沒在炙熱的光芒裏。前面不遠處，是垂立的老柳林，每個中午的陽光永遠穿不透它們的髮隙。它們像一群髮而立的老道士，述說着歷史風雲，樹下太陽的碎片小得像銅幣。摸一摸它們乾癟的胸脯，側耳在樹幹旁傾聽，潺緩的河水在它們身體裏流淌，流過影影綽綽綠色的幸福和甜蜜。
從晚上7點鐘起，樹林收起了碧麗的聲狀，猶如魯迅先生喜歡的版畫，簡潔而富有深意。啄木鳥在樹下不停地巡行，藉着半暗的光線啄食草蟲和螞蟻。我沿着一條小徑輕輕漫步，驚飛了毫無準備的牠。啄木鳥不斷閃動着翅膀，飛過紫色和白色的梧桐花，飛過藍瑩瑩的鼠尾草和血紅的雞冠花。我看見小徑兩側的千里香和淚汪汪的石竹花好似爭吵過，正在偃旗息鼓的間隙。風發出輕輕笑語，像一位閱歷豐富的長者發出渾厚的勸導。暮色合攏，樹林現出寧靜的威嚴與和諧的神情。晚風輕柔，和着樹葉的簌簌聲，發出美妙的弦音。我走到了樹林的盡頭，看見主街的街頭有一位老手藝人，在路燈下正對一隻旋轉的瓷盤施展魔法，瓷盤位於他那交叉的兩腿之間的銅砧中央。老人的雙眼和右手，甚至他的呼吸，連同左手間或而來一聲的敲打，配合得天衣無縫。在這裏，老人和自己的創造已融成一個整體。很多路人駐足觀看，有時其中某一位彎腰，向旁側碗裏放下一枚硬幣。
回首望去，碧綠的樹林好似沉浸於夢境之中，像睡蓮一樣倦了。有時飛燕輕輕掠過，只在林冠處漾起輕柔的漣漪。當明日晨曦映照東方的天空，各種鳥兒養足了精神，啼鳴聲此起彼落，此間的樹林會抹上一層迷人的金黃。鳥兒鳴囀停歇，天空闃然無聲，陽光隱藏了綠、藍、靛、紫四色，陽氣款款上升，將無盡的喜悅注滿我的心胸。這時，太陽在東方天幕現身，宛如肥大的橙色長袍在移動。
碧綠的樹林，像陽光的知音一樣合掌祈求：「啊，偉大的光華，偉大的輝煌，綠葉之海已經聽到了獲取的福音。我們的枝頭會洋溢着新葉的激情，拉開葱蘢生命力的大幕。」那迴廊上的青藤，第一個應聲而起，好似聽到了命令，充盈着那種恒久的亢奮，嫩黃的新葉肩負萌發的使命，一刻不停地向空中行進。太陽普灑含笑，驚嘆樹林裏到處瓊漿奔流，如同綠色的河流--在自己的照射下，感恩的淚光晃動、不停地熠熠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