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震海博士 鳳凰衛視評論員
上海《新民晚報》日前發表一篇談上海方言的文章。文章寫道:「新上海人,浦東密集度最高,辦公大樓裡最多。到浦東,尤其是陸家嘴,都說普通話,說上海話是沒有文化的表現,有點像美國土著紅種人。在浦東的飯店酒店,連拉門的服務生都是說普通話『先生先生』的,在浦西,黃河路美食街上一片上海話敲車窗:『阿哥阿哥吃飯伐?』可見新舊上海人密度差異。」沒想到,文章發表後,引發上海不少市民的反對,據說還驚動了北京和上海的高層出面干預。
方言的文化魅力和局限
筆者自小生長於上海,二十多歲出國留學、工作,後又在香港生活近十二年。有關方言的問題,筆者1998年就發表過一篇散文,題為「上海:方言的意境及其失落」。現不妨將該文的片斷摘錄於此:
「我生命的前廿六年是在上海度過的,從德國或香港返回上海,不用幾日,我便慢慢找回了正宗上海話的感覺,並開始以這種感覺進入周圍的上海文化之中。一俟這樣做,我立時感到一種舒暢和順利。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第一句開口時的語調、韻律極其重要,必須與其時、其地的文化氛圍相吻合;如果其後你還能把握這種意境,那麼不管什麼溝通十有八九都是會以順利收局的,因為在這種意境的籠罩下,說話雙方進行的已不僅是語言,而且也是文化上的交流,雙方彼此都會有一種極內在的東西在聯繫著他們。
這便是方言的魅力!有了方言,你可以極隨意地流露你的自我,也可以極容易地與同一方言文化區的人們達成溝通。用方言可以達到一種用標準語遠不能達到的意境,原因很簡單:與方言相比,標準語太嚴肅、太正統。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香港,每當看到許多人們以廣州方言作隨意、輕鬆的交談時,我的心裡總懷著一絲羨慕和欣賞。
然而,前後兩次回上海,我發現,我講標準語(即普通話,或曰國語)的機會幾乎達到說上海方言機會的十分之三,甚至更多。雖然我對此並無不適,因為近十年來,我無論在私人還是在社會場合,只要講中文,基本上都以用普通話溝通為主,但我還是驚奇於上海的變化之大。須知,十年前,說普通話在上海市民中,基本上還是一件被排斥的事,說普通話的外地遊客,在上海商店裡總會遭到各種各樣的捉弄。但進入九十年代中後期,上海人這種封閉的文化心態正在發生慢慢的變化;如今,拷機台小姐的問候語是普通話,航空公司電話訂票處小姐用普通話,各大公司秘書人員用的是普通話,就是商店售貨員,只要你不開口說上海話,一筆生意也盡可以用普通話愉快地完成——好幾次,我都故意以這種方式測試今日上海人的文化心態開放程度,結果沒有一次有被捉弄的感覺;而十年前則正好相反,每一次我都最後不得不搬出我的一口地道的上海話。
願意開口說標準語,是一種文化開放的標誌;而能說一口流利、純正的標準語,則更是富有修養的象徵。
在歐洲生活多年,我幾乎養成以語言發語來判別一個人文化程度的直覺:標準德語中夾著濃重的方言口音,說話者多半未受過良好的教育。當然,這其中,南德巴伐利亞以及奧地利是個例外;巴伐利亞人說標準德語,怎麼也脫不了那一口濃重的方言口音;而奧地利的標準語則幾乎是南德的方言。但奧地利是一個國家,而巴伐利亞卻僅是德國的一個州,因此沒有人指責奧地利語言不純正,但巴伐利亞人的那一口「德語」卻成為歐洲人共同嘲諷的對象。
如果說,方言是一種表達隨意和輕鬆的工具,那麼標準語則象徵著壯重、嚴肅和修養,兩者缺一不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上海方言在社會場合逐漸為標準語所代替,是一個極大的進步。」
魅力和寬容並存
從這篇文章發表至今,我又在香港生活了十多年,但我對方言魅力及其局限的看法卻依然如故。能用方言進行輕鬆的交談,是一種愜意,但這種愜意卻不應走向文化排外和封閉;同樣,現代社會擁有較高教育程度的人們,必定在方言之外掌握較為純正的標準語。
從方言推而廣之到城市,一個擁有方言的城市在文化上是美麗的,但這絕不能成為文化封閉的代名詞,迅速發展的上海和回歸後的香港其實都面臨相同的問題;只有能同時真正接納方言和標準語的城市,才是一個真正開放的城市。從這個意義上說,上海在不同的場合同時容納方言和標準語,是上海走向開放的標誌。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新民晚報》的署名文章以點蓋面,沒有進行系統的闡述,引起反響不足為奇;但從上海市民來說,更多地培養一種寬容的文化心態,恐怕也是題中之義。但願通過這場爭論,上海的文化心態能有更進一步的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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