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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慧敏
《小團圓》未面世前,作者一再擔心讀者恐會忽略它文藝上的價值,一部書完全成為索隱的資料,尤其是「嗜痂者」借此滿足窺視的慾望。但這也無可厚非,好小說永遠是「要一奉十」的,《紅樓夢》剛出來的時候,誰都拿它當自傳看。曹先生是豪富家族子弟,雖說正走在窮途末路上,那烈火烹油的家世背景還是能引起普通大眾的興趣。顯赫舊家聲,一般老百姓怎麼能聽到,只能在作者自己心裡迴響。雖然聽不到,也要拚了命地挖掘,如古物一點一點地出土,直到現在依舊有人索隱紅樓夢,單憑這個前後不知養活了多少人。《紅樓夢》甫一出世遭此際遇,也是因為當時小說還只是遊戲文章,不知道真正的好小說應該是什麼樣子。所以對這樣一部劈面驚艷的書,一方面雖然愕然詫異,另一方面還是作出不屑的態度,不過是寫些他家裡的事,他們一定這麼認為。要等時間來拂去明珠上的灰塵。
我說這個,是說明一部傑作被接受的過程。《小團圓》的遭際似乎也與此類似。一方面我深信《小團圓》是能歷久彌新的,但另一方面我也惴惴於它自身的某些東西會在今後遺失,甚至還沒等讀者領略到,它就已經無蹤影了。《紅樓夢》過後,好歹一百年後出了個《海上花》,把傳統發展到極致,但完全與西方長篇小說南轅北轍,散漫、簡略,人物龐雜紛紜,始終在大眾的閱讀視野之外。我們的傳統被割裂了,這是新文學運動不可避免的後果,因為它是為文學發展付出的代價。還好這如游絲的脈絡還沒斷,張愛玲把它傳承了,在她年輕時候那些華美的文章裡角角落落都可見那些影子,不只是語言方面。走過崎嶇漫途之後,文藝上更是向傳統靠攏,作品是需要藝術化的,但如果藝術與真實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那就是「平淡而接近自然」,一如《海上花》的風格,也是《小團圓》的風格。納博科夫說藝術的創造遠比現實生活來得真實,這話恐怕好多人不贊同,其實現實生活更有戲劇性,因此許多事情聽起來往往不像真的,令人愕然慘然,所以藝術最難表達的就是日常生活的況味。
《小團圓》當然是經過藝術的創造,然而卻把慘淡冷酷的青春寫得平淡無奇,輕描淡寫的筆觸不落痕跡,織成那個時代一般人的生活質地,亂紋交錯、灰撲撲,許多事情「當時渾不覺」,隔了一個時代來讀依然震動。故事與人物個性發展如同抽繭剝蕉。蕊秋去香港看望九莉,不動聲色地輸了九莉八百塊獎學金。九莉很震動,聽到「八百塊」這數字。然而在母親看來是應當的,不需要通知女兒,雖然這獎學金是她的救命錢。九莉後來回上海,有次在那童話般的公寓裡生病,一個德國醫生天天來給她打針吃藥水,蕊秋忽道:「你這樣怎麼不早點死。」醫生看病沒要錢,她顯然疑心女兒,深怪女兒搶了她的位置。這是九莉第二次震動。後來她終於有了錢,拿去還給母親,蕊秋偏道:「我不要,虎毒不食兒。」又傷心又害怕,她還是這樣自私,怕跟女兒真的兩清後,會來報復她。讀了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卻是深入淺出。
這當然是中國舊小說好處,鋪開來平面發展,人多,分散,只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內心的描寫,但比西方的心理小說更縱深。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也只看見別人的言行麼,像舊小說裡的白描和暗寫,其實更貼近讀者,像西方那樣大段的心理分析一不小心就成為說教,說服人的,而不是內心的本來面目。
胡適盛讚《海上花》用穿插藏閃的手法,《紅樓夢》裡早有,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小團圓》裡也有,人物時而一閃,光柱轉移,又暗了下去,在某一刻又露出半張臉,而那鎂光燈始終在九莉手上,如一根繩子,把人物纍纍地串起來。誰會嫌《紅樓夢》裡的人物太多?一出場就是一個角色,只怕讀者沒有耐心仔細辨認,一上來就被攪糊塗了。我們已經養成人物單一而情節複雜的文學口味,看刻意編造的故事,喜歡作者把人物的心理明白道出來。可是生活是不是這樣的?只是渾渾噩噩的一片灰白,不容你看清,可那人性處處隱現其間,一不小心發現,是最慣常也卻最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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