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樹濃
記得一位文史學者曾經感歎過,當代文學要寫成史實在是太難了。為什麼難呢?因為垃圾太多。在沒有大師、沒有經典的時代裡,許多讀者跟這位文史學者一樣,為思想蒼白、乏善可陳的中國當代文學感到痛心、失望之餘,如果說還有些許溫馨的記憶,一個已逝的聲音值得我們懷念。他的曾經存在過,讓人對中國作家產生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這個人生前默默無聞,死後聲名大作;這個人生前死後都得不到所謂「文壇」的認可,卻被讀者奉為大師,很多人紛紛成為他的「門下走狗」,他的作品被譽為是中國文壇「最美的收穫」。這個人便是當代文壇最「另類」的作家王小波。
「我這人遠看不是個好人,走近一看還是好人。」這是王小波生前說過的一句聊以自嘲的話。也許在立志做「好好先生」中國作家的眼裡,他不是個「好人」。他的「壞」,不在於他的調侃,也不在於他的寫性,而在於他的思想。也正是他的思想,讓其他中國作家覺得自卑而又妒忌。這也是他死之後,廣受其他中國同行排擠的真正原因。在他身上,閃耀著一種其他作家看不到也是最缺乏的自由「特質」,天馬行空的文字,特立獨行的思想,一生酷愛自由的王小波以他的行動與作品,演繹著知識分子「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考」的純粹真義。
王小波的「壞」,還在於他身上有一種勇於搗蛋的精神。這個角度看,他就像《皇帝的新衣》裡的那個說皇帝身上什麼都沒有穿的天真小孩。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說過,「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這也是作家作為知識分子,所應承擔的道義與責任。王小波的「可愛」又「可恨」,在於他除了「孩子」的天真單純之外,還很「狡猾」,屬於調皮搗蛋之後還遠遠站著衝你做鬼臉的那種。他對中國現實以及一切非理性現象的批判,並不像其他「滿口仁義道德」的知識分子那樣顯得脾氣敗壞。因為他批判的出發點,並非源自於中國文人「憂國憂民」養浩然正氣的傳統,而是源自於西方以羅素為代表的強調理性清澈的邏輯派。所以看他的作品,少了一份道德的沉重,卻多了一份思維的樂趣。
學者李銀河說過,人們喜歡王小波,首先是喜歡他的自由精神。也許在一千人的眼裡有一千個王小波,但我始終認為王小波身後留給我們「最美的收穫」,是他那份嚴肅而又輕鬆、睿智而又有趣的自由精神。對於平常人來說,思想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他卻能在現實追問中,得到一種思維的快樂。這份超脫在他的雜文隨筆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也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值得珍惜的財富。
事實上,王小波對「自由主義」價值觀的堅守,源自於他那份敏感的「獨立思考」精神。正是這份敏感與睿智,使他擁有了看破一切非理性的蒙蔽與愚人的力量,也正是這份敏感與睿智,使他擁有了一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揭穿謊言的激情;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份理性激情,他對肆意剝奪別人「自由思考」的某種意志,作了名為調侃其實最深刻的批判與反省。他在《理想國與哲人王》中,把立志於用自己的價值觀改造全人類的哲人王,比喻成出於職業習慣,每次出門總打量別人頸上紋理的劊子手;在《「行貨感」與文化相對主義》中,他通過戴宗說宋江是自己手中的一件劣等貨物,批判了傳統文化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思想,反省作為脆弱的個體在某種暴力意志下的不堪一擊;在《思維的樂趣》中,他以自己去農村插隊的經歷,講述了那個非理性的年代,思想被某種話語權力佔領之後活著的痛苦。他說,假設有某君思想高尚,我是十分敬佩的,可是如果你因此想把我的腦子挖出來扔掉,換上他的,我絕不肯。王小波就是這樣一個不甘於被思想奴役與愚化,追求「思維的樂趣」的人。
哲學家羅素說過,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這也是王小波所追求的「我的精神家園」。他在《椰子樹與平等》中,通過野史記載的諸葛亮將雲南椰子樹全砍光的故事,講述了追求「意識形態」統一行為的荒誕與非理性。而在他最有名的雜文《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中,他被他餵養過的一頭豬那特立獨行派頭兒所折服。這頭豬跟其他豬一樣,本是被安排在豬欄裡,任務是產肉。但這頭豬卻不甘於生活的被設置,根本不在豬欄裡呆著,喜歡到處遊逛。一會兒爬上屋頂,一會兒到別的村子找別的母豬。最後在眾人的「迫害」下,成了一隻逍遙的野豬。這頭豬身上所體現的自由精神,其實就是王小波一直所追求的。也是這樣一頭特立獨行的豬,令在設置面前沉默的大多數人感到羞愧。
王小波以他的作品,向世人展示了一顆自由的心靈面對歷史與現實的所思所想。他的思想、他的睿智、他的趣味,都為無數現實中陷入心靈困頓的讀者所共鳴與感動。遺憾的是,在現代社會,王小波所提供的思維文本,只是許多人暫時休憩獲以自慰的港灣,並沒有多少現實意義。在他去世後,我一直盼望中國文壇能再出像他這樣的一個作家,十餘年後終於領悟到,在中國要做一個具有叛逆和堅守勇氣的作家,真的是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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