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傑
記得汪曾祺在小說《大淖紀事》裡寫道:「春江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十幾歲我第一次讀這段話,便有悠然神往之意。
汪曾祺曾對小說中提到的那個陪伴十一子與巧雲呆到「月到中天」、見證他們淒美愛情的蔞蒿專門加註:「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加肉炒食極清香。……」其後老人家又專門在散文中解釋「極清香」三字:「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味道。」這樣的描述算是自己所見描寫味覺最美的句子了,然而在不知蔞蒿為何物的人看來,此句仍不免有些玄乎,我想老人這樣寫,更多的是飽含思鄉之情,他很想坐在家鄉的河邊,聞那新漲春水的味道——誰能說汪曾祺不是詩人呢?
蔞蒿見之於詩,最有名的當屬蘇東坡的「蔞蒿滿地蘆芽短」,然而最早卻見之於《詩經》,《周南.漢廣》中寫道「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其中,「蔞」便是蔞蒿。「漢之廣矣,不可泳思!」——這位不知名的詩人對於漢水游女是絕望的,然而詠歎之間卻又止不住地依戀,這首與蔞蒿相關的詩,讀來總讓我想到自己的青蔥歲月。
大淖的沙洲上長有此物,而自己的家鄉也頗多此類處於河中心的小洲,或寬或窄,或高或低,或長或短,大的兩三畝地,而小的只是水中心一小土丘而已,形同小島。多長野蘆葦與各種雜草,春末夏初,遠望一片綠意,如一痕碧青浮於白水之中。讀《大淖紀事》,我想到的就是那樣的小洲,且暗自斷定那水葦子間必定夾雜著野蔞蒿的,可終究沒見到幾回。
《本草綱目》稱蔞蒿為白蒿:「白蒿處處有之,有水、陸二種。本草所用,蓋取水生者……生陂澤中,二月發苗,葉似嫩艾而歧細,面青背白。其莖或赤或白,其根白脆。採其根莖,生熟菹曝皆可食,蓋嘉蔬也。」每到春天,此物簡直炙手可熱。有的地方又稱蔞蒿為「蘆蒿」,大概是嫌「蔞」過僻而取簡便之故,而且這東西與蘆葦本來也算鄰居,既如此,借來「蘆」字一用似乎也算順理成章。
第一次從市場買來蔞蒿,以臭豆腐乾炒,上桌伴以些許紅椒絲,翠綠中抹出幾筆朱紅。臭乾邊緣有些黑,且染有一道薄薄的淡青,吃到嘴裡當然不臭,而是一種鮮而悠長的香,而蘆蒿之香則帶有一股天然的野性,清遠怡人,嚼之有聲,極脆,似乎看得到在江邊風中柔軟的一片綠,清香中透出的是老汪筆下「新漲春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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