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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藍色的天空, 河邊草青青,這就是陽朔福利。作者提供
王 璞
福利是中國內地一個小鎮的名字,位於廣西陽朔縣東。
福利臨江背山,江是漓江,山是獅龍山和東郎山,在陽朔眾多的奇山秀峰中,這兩座山默默無聞。當我所住的客棧老闆娘聽我說要叫車去福利時,她露出吃驚的神色,問:「福利?那裡有甚麼好看的?」
之前她給我介紹過月亮山、大榕樹、銀子岩、興坪漁村、鑒山寺等景點,昨天傍晚我出門去西街逛的時候,她還追出來問一句:「要不要看印象劉三姐呀?」這些地方我都搖了頭,一早起來卻說要去福利,她看我的那種眼光,便有了幾分異樣:「這人……」
她搖搖頭給我叫了輛出租車,說好七十元包來回,在福利等候一小時。司機是名三十多四十上下的女子,黑黑瘦瘦的。其實我一早出門吃早點時就看到她,車停在街口,她坐在街邊。我上車就問那是不是她,她笑了:「是我。我們陽朔一共就八輛出租。來來去去都看到我們幾個──你去福利買扇子?」
我這才知道了福利在陽朔以製扇聞名,號稱手工畫扇,手工製作。桂林陽朔各景點賣的扇子,都產自此地。「那裡的扇子是出廠價,比在景點買便宜多了。」司機說。
我唯唯諾諾地點着頭。來桂林兩天了,我已經懂得了一點此地出租車司機的門道,他們總是指望你逛着名景點,坐他的車去買名土特產。我不想讓她失望,若她知道我去福利只是為了看看青石板街、街邊的古宅小院,她又該不高興了。這麼想着,我便搭訕着道:「你們陽朔人真幸福呀!靠着這麼好的山水,一定全都靠旅遊大發了吧!」
「誰說的!」司機立即反駁,「我們本地人都是窮人,發的都是外地人,西街上那些開舖子的老闆,有幾個是本地人?都是外地人。本地人沒本錢開店。租個舖面貴着呢,就算是在自家門口擺個小攤,那也得交稅,咱交不起。」
「那你們掙吶,本錢還不是掙來的?」
「怎麼掙,這裡工錢低得很,你看見那些開電瓶車的靚妹了吧,才六百塊一個月,這就是咱這兒的基本工資標準了。我開出租也來不了多少錢,人家都坐竹排,要不就坐電瓶車、小巴,有錢的自駕車。所以我們根本就不上街去找活,找也沒用,你看見啦,我們就坐那兒等米下鍋─等酒店電話訂車。可人家能都讓你賺了嗎,得給人家回扣。」
說到這兒她發覺失了口,馬上解釋一句:「你這七十塊倒都是我拿的。你們那老闆好人,沒多收你們錢。」
「收也沒辦法,只好認了,反正是你們這兒潛規則。」
「真沒收,到福利就得這個價。那麼荒涼的地兒,除了扇子,還能有個啥名堂。」
啊,又失口了!她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發現她倒是個挺淳樸實在的女子,說話文文靜靜的,有條有理。便笑道:
「那錢給誰賺去了呀?七十年代我來這裡,從桂林坐遊船到陽朔,才一塊錢。租條小船在漓江蕩了半天,才五毛錢。現在呢,昨天我們跟人拼竹筏去看看書僮岩,才半小時,收了我們五十元。據說去遇龍河漂遊,兩小時,要收一百五十元。」
女子笑笑:「其實一百五十元的底價是二十元,那一百三十元都交給政府了,剩下這二十元,除去油錢還有幾個?還有黑道也得打發是不是?你算算,就算一天不歇氣做十二小時,賺到手的也不過是五六十元。」
也許是她這番話起了作用,到了福利看到第一家扇子作坊,我就買了幅畫。還想買把可以掛在牆上的大扇子,看了一圈實在沒有稍稍中意的,價錢又貴,花這價錢萬水千山地把那個東西搬回家去,實在太傻,就沒買。
不過福利這一遊真的是不虛此行,出乎意料之外,我在這裡看到了陽朔最美麗的山水,沒有了那些喧囂的遊客和小販,我又看到了七十年代那一片還沒被旅遊業污染的青山綠水。沿着那條青石板街往江邊走去,我只碰到過一撥遊客,還是一幫安靜的洋人老頭老太。江邊有個小木亭,亭邊的石板地上搭了幾個涼篷,四下裡靜悄悄的,除了榕樹下一個賣飲料的小販,看不到一個人影。我的目光了無阻礙地被眼前那條寧靜如練的大江吸引,青山倒影在水面上,一條小船正滑過江面,船頭撐桿的人影剪紙般地優美。幾片雲絮飄在淡藍色的天空,河邊青草地上,幾條牛正在低頭吃草,那幾乎靜止的影像,令燥熱的空氣頓時涼爽了下來。我那顆好幾個月來焦躁不安的心,涼爽了,悄悄沉落在這悄悄的風景中。
從江邊右拐再右拐,是一條兩人寬的石板小巷。我探頭探腦地想要尋找旅遊書上提到的青磚青瓦小樓,卻只看見一些歪歪斜斜的木屋、磚房和有着石頭門楣的小院。時當正午,天氣酷熱,四下裡沒一個人影。一間黑呼呼的木板屋裡隱隱傳出人聲,我走過去一看,是四個老人坐在小凳子上圍着張四方矮桌打牌。光線太暗了,看不清他們玩的是甚麼牌,麻將還是天九牌?再走過去一點,看到個小院,完全荒涼了。石頭門階上長了青苔,院子裡雜草差不多半人高了。我站在門階上給小院拍了張照,心想將來也許可作哪部以寂寞為主題的小說封面。
突然,對面一個黑乎乎的小屋吸引了我的視線,啊,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的老屋子原來在這裡,長了青苔的石牆,潮濕的牆根一溜青草,還有看不出底色的木門,我連忙跑了過去。
門是敞開的,裡面的光線跟烏焦巴乾的門牆是一樣顏色,令人想起黑夜和遠古的那種顏色。好一會兒,我的目光才適應了屋裡的光線,這時,我才看到了鑲嵌在空落的黑暗中的那個人影:駝着的背脊,雪白的髮髻,灰不溜秋的衣着,是個老婆婆。老婆婆正背對着門在那裡摸摸索索,淘米?洗菜?尋物?都不像。我在門口立了半天,她一直都沒回過頭來,也沒發出一點聲音,在正午的寧靜裡,我們這種對峙的靜默使我心中有種奇特的感覺。我跨站在門檻上,我的身子一半在小街的陽光裡,一半在屋子的幽暗中,一半孤苦,一半愉悅,一半浸淫着死亡的氣息,一半感受着酷熱的生命。
我在門口站了足有十分鐘,老婆婆一直沒有回過頭來。所以在我的相機裡,只留下了她的背影。今天這個叫作福利的小鎮在我心裡留下的印象都漸漸淡化,老婆婆的背影,卻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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