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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璞
(接上篇)那時我爸也已放了出來,他對此事取中立態度,他們結婚的消息就是我爸帶回來的。我記得,那天我媽哭了。哭完之後她便出了門,破天荒地一直到半夜才回家。後來我們知道,她是到祁姑姑在北京的新家看她去了。
這對好朋友就此言歸於好,恢復了友好往來。祁姑姑又上我家來了,不過她的二任丈夫也跟著一同出現。他顯然為這次婚姻而志得意滿,更加的紅光滿面,更加的神氣活現。那當然啦!祁姑姑在他身邊一站,真的讓人想起「鮮花插在牛屎上」這句俗語,而且他大學都沒唸畢業,學無所長,只不過是海關的一個科員,掙的錢自然比祁姑姑少很多。更兼有個十來歲的兒子,每月要付贍養費。
「都怪老王,」這是我媽的聲音:「怎麼會交上那麼個朋友,我早就說過他這人不正派。」
「豈止不正派,他根本就是流氓!」祁姑姑的聲音帶著嗚咽,一聽就是悲憤交加。她讓那男人欺騙了不止一次,最後這一次,他乾脆把那個女人帶回家來,被意外回家的祁姑姑撞個正著。祁姑姑怎麼著呢?唉,她一聲沒吭,扭頭就走。
「你這人一輩子就是太傲了!」我媽的聲音。
「不是傲,我能怎麼著?打不過他也罵不過他,鬧起來除了丟人……」
「可你也太虧了……」
她們當然不會知道,布幔這邊一個小姑娘在發著抖,那時我對男女之情還一無所知,我知道的就是這個被我驚為天人的女子被個又醜又壞的男人給欺負了。我憤怒得發抖。1967年,當我們接到史、也就是祁姑姑二任丈夫來信,說他被革命群眾遣送回了老家鄉下,央求我媽給他寄點糧票時。我才將這憤怒盡情發洩:
「活該!他就該給餓死!」我嚷嚷著道。
後來我媽還是給史寄了糧票,她說:「我看在祁的份上。祁要是活著,一定不會對他見死不救的。」
「可就是他害死她的!」
我媽嘆著氣搖著頭:「也不能這麼說。是祁在這方面的命太苦了。好女人總是碰不到好男人。唉,這麼好的一個人,一輩子都過得不開心。」
她告訴了我一件往事。祁姑姑第一次結婚時,曾跟我媽一起去找她一個教友算命,那女人自稱跟吉普賽人學過紙牌算命,也會一點手相,她排了紙牌又看手相地折騰了半天之後,嘆息著對祁姑姑道:
「你事業很好,但不幸福。你六親無靠,尤其靠不了男人。」
正在度蜜月的祁姑姑不相信她的話,反駁道:「黃對我很好呀!他說……他說……總之很好很好。」
算命女人還是搖頭:「男人的話信得嗎?好在你自己很強,用不著靠男人。」
她的話應驗了,黃在香港果然跟個女人姘上了,人人都知道,只有祁姑姑蒙在鼓裡。最後還是我媽將事情暗示給她。那時祁姑姑本來正在猶豫參不參加兩航起義,她一向不問政治,不喜歡國民黨也不喜歡共產黨,證實了黃的背叛行為以後,她立即跟他辦了離婚手續,加入了起義回國。
「那時她是多麼剛強,黃其實並不想離婚的,黃比史還強得多,沒想到她對史倒這樣軟弱。」我媽嘆息著道,「她這人特別迷信,大概是認命了吧?」
報告祁姑姑死訊的電報,是我跑下樓去接的,那是在1966年6月,文革風暴席捲全國的前夕。聽見樓下喊我媽有電報,她就發起抖來,自從樓下劉家一封電報通告了他家老劉的自殺身亡,我媽就有了不祥之兆,總覺得我們也會有同樣的命運。她寡白著臉打發我去接電報。拿到電報的第一時間,我就拆開來看,一行字跳入眼中:
「祁於昨晨去世 史。」
我哭著跑進屋將電報遞給我媽。她朝電報看了一眼,立即大叫:「他害死了她!」
通常祁姑姑每個月都會來一封信的,但上個月該收到她信的日子,我們接到的信不是祁寫的,而是史。他在信裡說祁生病住院開刀了。生的是甚麼病?他含糊其詞,只說祁出院了就會給我們寫信。祁姑姑來信中對她與史的關係一直諱莫如深,我們是從史這封信中才知道她原來又搬回家去住了。我媽一口咬定是史和他那情婦合謀害死了祁,她激動得當即就要買票去天津,這時卻接到第二封電報,我爸說他已動身去了天津。他不顧一切地從大興安嶺跑去天津找史算賬了。
關於祁姑姑,下一個難以磨滅的鏡頭已跳到六年以後了。1972年,在天津,一座四處都有樓梯的灰色小洋樓裡,我們,我跟我爸在那些紅色樓梯上上下下地奔走著。我們是來尋找祁姑姑的骨灰盒的。那座樓房是某機關辦公樓,史曾在這裡工作,那時他已經死在遣送地。人家告訴我爸,他臨走時留在天津的遺物都保存在他的原單位。
我們出進於一間間的辦公室。人人的臉色都凝重又神秘,好像堅守著一個共同秘密的同案犯,連回答也是不約而同:
「不知道。」
「不清楚。」
我們終於累倒在小樓外面的石階上,11月的寒風吹過來,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凍,我聽著爸跟我講他那年來天津的經歷。他說,他去醫院查過了,祁姑姑得的是淋巴癌晚期。從手術室出來就不行了。最後的一個月,都是史在奔走。至少在他的面前,史表現得頗為悲痛。
「那他那個女人呢?有沒有那回事?」
我爸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還說甚麼!」我叫道:「就是他們害死的。」
我爸依然沉默著,半晌,才說了一句:「把這地址告訴我的,就是她。」
「她還活著?」
「活著。」
我無語了。好久好久,才站起身來,說:「走吧。」
又過了好多年。
有一天,我在一本文革回憶錄裡看到一篇有關兩航起義的文章。文章裡講到,當年參加兩航起義從香港回國的人員,文革中全部受到殘酷迫害,死的死,殘的殘,無一倖免。我把文章拿給我媽看。她看了之後,說了一句話:
「幸虧祁死得早,真是好人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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