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還是要告訴你,近些日子心緒不寧,每一個晚上都感到有一場看不見的暴風雨,每一個晚上都好像有一些看不見的災情,○,脊椎的刺痛常常比天文台的氣象預測還要準確,它彷彿在喃喃自語,這是風風雨雨的季節,要來的總是要來,要去的總是要去,其後呢?其後大概會發生一些事情,可是誰都不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只是約約莫莫、朦朦朧朧的預感,○,不知有多遠有多近,或是短一點的時日,比如說︰一年半載;或是長一點的時日,比如說︰二十年後;都彷彿可以預感,不大了了,○,你明白嗎?這一回要說的,也許就是介乎長一點與短一點時日之間的一大截餘生。
疲倦了,心緒不寧,便想家。○,就像十多年前,老想著回家,回到遙遠的小鎮,晨昏散散步,午後逛逛街讀讀書,不思不想,徹徹底底的休息,想想也覺得心神也有點飄飄然了;當然要帶一本書——第一選擇,根據回憶,當然是羅拔布萊(Robert Bly)的《此樹將在此一千年》(This Tree Will Be Here for a Thousand Years),薄薄的,讀了一遍又一遍,彷彿老讀不完,語言間總有這樣那樣的虛白,剛好足夠融入似有若無的感觸與想像。
親愛的○,那段日子總是想家,回去了,或者在墓園的人工湖畔散步,或者踏單車,在小鎮的黑巷、水塘、幽林與牧場之間認路,看林邊的小松鼠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尋找一個又一個用希伯萊文描述的遺址,有時帶點無由的感傷,有時滿腦子空空蕩蕩。
那時總是深宵下班回家,總是在天橋底見一個賣盆栽的人。○,早就忘了他的樣貌了,只記得他把大大小小的盆栽散放在天橋底,燈光很暗,看不見盆栽的顏色,那人有時候像一株植物般呆坐,有時在抽煙,那一點煙火在暗黑裡起落,彷彿就是天橋底唯一的光源了。
天橋底白天擺滿了攤檔,賣熟食的、賣水果的、賣魚的、賣日常用品的,十分囂鬧,就是沒有見過那賣盆栽的人。老是在深宵裡遇見他,賣牛雜的、賣粥的、賣煎蠔餅的、賣裹蒸粽的,都已經收檔了,天橋底只剩下他一人,守護著那一大堆在黑暗裡看不見顏色的盆栽,他也不叫賣,只靜靜的坐在那裡。○,那時就不禁奇怪,凌晨時分,還有誰會停下來,買根本看不清楚形貌的盆栽呢?
也許,他白天還要上班,又或者他根本沒有工作,可是白天佔不到擺賣的位置,才會在深宵時分開檔,直至天明。○,有時又會這樣想,他的盆栽可能不是擺賣的,他只是一個愛盆栽的人,深宵把盆栽帶到天橋底,讓植物呼吸晚來的夜露或凌晨的露水。
也曾想過跟他打個招呼,問問他為甚麼要在深宵裡才擺賣根本看不清楚色澤和形態的盆栽,問問他為甚麼在暗黑的天橋底也不打一盞燈,問問他究竟有沒有生意等等。可他一直是個沉默的影子,略帶疲倦,○,已經漸漸忘記他的樣貌了。
○,記得在天橋的另一端,有一個用鐵絲網圍著的地盤,一些攀藤植物、一些淡紫色的花,漸漸就從工地的污泥生長起來,爬滿了半張鐵絲網,鐵絲網生鏽了,鐵絲網的木桿後來也鬆脫了,長了一層像發黴似的灰黑色,而攀藤植物和淡紫色的花卻長得愈來愈茂盛了。親愛的○,此刻便想起天橋底的盆栽和沉默的中年人,他也許不存在,也許只是若干年後,靜待一場又一場暴風雨的自己的某一個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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