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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著名漫畫家丁聰為聶紺弩作畫。
馮 磊
談到聶紺弩,當代文壇幾乎無人不知。其中一個原因,恐怕與「胡風案」不無關係。1955年,聶紺弩被認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之一。之後,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折磨與折騰,命運最乖蹇的時刻,曾經因為「攻擊領導」被判無期徒刑。一直到幾近耄耋之年,才得以平反與恢復待遇。因為這種特定的因素,聶的文字早早就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他的雜文,他的詩歌乃至他本人,都成了當代中國文人命運的一個註腳。
「江山不幸詩家幸」,後人觸目所及的那一行行文字,其實是前人的不幸和曲折命運的折射。時代與個人不幸命運所鑄就的種種文字和藝術上的「傳奇」,真的就光芒四射、值得炫耀嗎?我想,這種文字,首先應該勾起的是對往事的回憶、對歷史的審視了。光芒和榮耀自不必談,但有的,應該是反思和感慨了。這,才叫做「不走回頭路」吧。
聶紺弩的詩歌,意義似乎也在於此。論起文學上的價值,聶紺弩的詩歌和杜甫的詩歌是頗為類似,可以稱之為「詩史」的。杜詩的百代口傳,當然與其見證了變亂的世事有關。聶紺弩何嘗又不是如此?
1959年某月,聶紺弩被流放到北大荒第八五O農場勞動。一天夜裡,正是要上床睡覺的時候,農場的指導員突然宣佈,要每個人都作詩。說是上級指示,全國一樣,無論什麼人都要作詩,讓當代中國出多少李白、多少杜甫;多少魯迅,多少郭沫若云云。消息一傳達,馬上引起震驚和騷動。霎時間,大房間裡同住的一百多個人都點起了明燈。大家忙忙乎乎,開始「作詩」和做「詩人」。
以上往事,來自於聶紺弩自己為《散宜生詩》所寫的序。這段文字所透露的時代背景,其實是可以用一本書來作為佐證的。在一本名為《一九五八年中國詩歌運動》的書裡,曾經收集了大量的「詩歌」作品。那些打油詩式的詩句,無不是高呼口號的頌詞和諛詞。而被流放的聶紺弩埋頭進行詩歌創作,顯然與這種背景大有關係。—讓人感到心酸的是:如果不是為了「讓當代中國出多少李白、多少杜甫」的政治任務,今天我們也就看不到聶紺弩的舊體詩歌了。
中國的詩歌,發展到清末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進行了一次革命。當年黃遵憲等人提倡「詩界革命」,其目的無非是為詩歌鬆綁。但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二十年間,從形式和內容上都迥然有異的新詩誕生了。
聶紺弩寫舊體詩,本身當然不是中國詩歌創作的反潮流。他的創作,有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但是,就其作品來看,其實是「舊瓶裝新酒」。舊的體例與格式,注入的卻是新鮮的內容。比如有一首詩,題目叫做《解晉途中與包於軌同拷,戲贈》,就很有意思。這首詩寫道:「牛鬼蛇神第幾車,/屢同回首望京華。/曾經滄海難為淚,/便到長城豈是家。」其間所包藏的調侃之意,讓人不禁感慨:對於真的詩人而言,戴著手銬居然也可以寫的。
最讓人感慨的,還是聶的那本《散宜生詩》。這本小集子,曾經驚動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主抓意識形態的胡喬木。據說當年胡喬木聽說聶紺弩的舊詩集準備出版以後,馬上趕往聶的蝸居,自告奮勇要求作序。故而,在《散宜生詩》的前面,我們不僅看到了王蒙的序,更有胡喬木的序言在前面。談到《散宜生詩》的命名問題,聶紺弩說,散宜生是周文王的一個大臣,曾經為周文王父子的事業做出過貢獻。但是,將這本詩集命名為《散宜生詩》,主要原因還在於莊子。
《莊子.人世間》中寫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名叫石的木匠,要往齊國去,走到曲轅那地方,見神社中有棵櫟樹,樹身大到可以蔽牛,量度其粗達百圍,其高臨山十仞才有旁枝,那一部分材料就足可造十隻船了。雖然這樹引來了觀者如市,匠石卻不屑一顧。他的弟子飽看一陣後去追問匠石,匠石說:散木也!做船就沉,做棺槨就速腐,做器具就速毀,做門戶就出油液,做房柱就蟲蛀,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所以它才那麼長壽。
所以,聶紺弩寫道,「老夫耄矣,久自以為散人散木,無志無才,唯一可述:或能終此久病之天年而已。因竊假『散宜生』為號,而命所做詩為《散宜生詩》云。」
出頭的椽子先爛,自古以來,大凡俊才與豪傑多不長壽。王勃如此,聶耳如此,拜倫如此……這,想來不是他們的錯吧。
山西人民出版社日前出版了侯井天所註的《聶紺弩舊體詩全編》。該《全編》共三本,是目前聶紺弩舊體詩中最為全面的一個版本。這本集子的一個重要特點是:註者為其每首詩都做了註解。其中,對詩中涉及到的當代人物的考證,尤為細緻。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套《全編》,不僅是聶紺弩舊體詩的集結,同時也是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小傳或小像。可以想見,多年以後,那些對當代史缺少認識的後來者,看到每首詩後面附錄的註解,該是何等的興奮。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註者侯井天先生,為了這部書的編撰與出版,曾經奔波九年,並且將這本書的前五版自費出版。在我們所看到的這個第六版裡,幾乎每個人、每句話都經歷了嚴格的考證。為了一個證人,侯先生曾經不遠千里,往來奔波。其對於文化的熱誠,可圈可點。
(《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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