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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親愛的○，一生裡最好的時光，幾乎都在報館裡度過，所以我常常說，黃昏不屬於我——因為罕見，所以喜歡，○，已經記不起匆匆的前半生要隔多久才偶遇一次落日了，在記憶庫搜尋良久，才找到那麼一幀，或兩幀，約略有點恍如隔世，驟覺餘生彷彿都凝鏡於落日感了。
有一幀落日是這樣的，○，已經忘了是哪一年，黃昏乘公車經過港島東區海旁，前面排了一條長長的車龍，等著上天橋入隧道，車龍移動了少許又停下來，乘客在翳焗的車廂內鼓噪著，忽然有人嚷道︰「那鹹蛋黃多好看！」也有人嘖嘖稱奇︰「實在怪誕！」從車窗望向海港那邊，原來有一幅日落東邊的奇景，於是，乘客都移近右邊車窗望出來，○，差點兒沒讓公車翻側。
真是一幅非常燦爛的落日圖呢，○，鯉魚門那邊有一枚渾圓的落日，在漸呈灰藍的天幕與玻璃幕牆之間，比荷蘭足球隊的球衣還要橙紅，還鑲了一層深又一層淺的金色雲彩……○，千萬不要質疑我的記憶，就像不要質疑達利（Dali）時鐘為什麼會變成煎蛋，你聽見嗎，○，它在抗議：反對一切思想上的宏觀調控！反對一切對記憶的剝削和迫害！
○，就由它固執下去吧——在獅子山一帶，有一團龐大無比的烏墨色的雲，遠看也覺水氣沛然，它不斷地緩緩擴散，像流瀉的水墨。○，東邊的落日圖和水墨畫在車窗外的海港同時出現，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說有多怪誕又有多怪誕，看了一會，覺得兩幅不同格調的景象在漸深的暮色裡，緩緩混和於疏落地亮起的燈飾，變得難分難解了。
避風塘那邊亮起了一幅藍底白光的霓虹廣告，SONY 四個英文字母於是成為黃昏海港風景的焦點了；對岸又亮起另一幅長方形的鮮紅色霓虹廣告，隔著一層灰藍暮色，看不清那些英文字母，只能憑形狀推測那是香煙廣告。○，就由它固執下去吧，千萬不要質疑它，東邊何來玻璃幕牆？何來那些霓虹廣告？就像不要質疑馬格烈特（Rene Magritte）：城市的路人為什麼會雨點從天而降？
○，就由它固執下去吧——汽車緩緩地上天橋了，沉寂裡的風景稍稍移動了一會兒又靜止下來，讚嘆美麗和怪誕的聲音靜止了（公共汽車大概已回復平衡，不再向右方傾側了），乘客的脖子久不久伸前，公車久不久移動少許。夕陽漸漸給深沉的灰雲淹沒，沛然的烏雲漸擴散得稀淡了。
是這樣的，○，在尋常裡顯得不尋常的海港風景，都化作一片燈影裡的夜色，說有多璀璨就有多璀璨，說有多平凡就有多平凡。
沒事，○，終於可以告訴你落日感是什麼了—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提出最簡約的解釋：「我們怎能去譴責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呢？在落日的消失感裡，一切只能憑藉懷舊的依稀微光來辨析，包括斷頭台。」○，依稀有點「空山落日猿聲叫，疑是荊人哭未休」的況味了。
是這樣的，○，城裡的落日多了一點點的疏離效果，都是表演給閒人看的，也許可以像馬查多（Antonio Machado）那樣問：「你在落日裡找到了什麼？」或者像狄蓳蓀（Emily Dickenson）那樣思辯：「我們路過西沉的落日——不若說，落日路過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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