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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凱湖的生態保護得很好。 網上圖片
陳曉鳳
今年盛夏,與幾位戰友奔赴曾下鄉的興凱湖農場一行。
興凱湖,幾十年前曾是北京市的勞改農場,後來又編入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43團,現在,則是國家級生態自然保護區,是我國僅存的沒有被污染的濕地。
進湖路線是由哈爾濱到密山乘汽車。這是知青40年前的進湖路。
現在的密山,已像個繁華的小城市,店舖林立,人流如織。黃昏時分,密山車站廣場聚集著鍛煉身體、唱歌跳舞的人群,一派祥和的盛世景象。想當年我離開西村去插隊,晚上8點到密山,大街上已是黑燈瞎火,店舖緊閉飢腸轆轆卻買不到一點吃食,只好與一位帶孩子的婦女結伴去要飯。穿行在密山那窄小的巷子中,處處是警惕的目光,好不容易要到一點兒片湯餬口,才熬到上了火車。
以前進湖的路顛簸不平,現在那路卻平坦寬闊,過去4小時的車程現在縮短為一個半小時。40年前進湖只見亂草叢生,濁浪滾滾,如今卻是藍天白雲下一望無際、鬱鬱蔥蔥、沁人心肺的綠,廣闊的稻田、樹林、草場,組成一幅原生態的清新畫面。興凱湖得天獨厚的濕地生態環境,讓她成為中國著名的水稻生產基地。延綿無際的綠色環繞下,是壯闊無邊的興凱湖。颯爽的東北夏風、金色的陽光、夢幻雲層之下的興凱湖瞬息萬變,一會兒是明媚天色下的波光盈盈,一會兒在黑雲壓頂下翻滾白浪。那漫長而潔淨的淺灘,沒有被污染的魚蝦,都吸引著各地來的旅遊者。
有人說,如果興凱湖交通方便,也早跟北戴河一樣被污染了;有人說,興凱湖有一多半屬於俄羅斯的領土,人家看得緊,所以不敢污染。兩種說法都可信。位於邊疆的興凱湖,當年常有人乘結冰時溜去蘇聯,結果不是被邊防軍打死,就是到蘇聯後被送到西伯利亞去勞改。現在,自然完全沒有必要再偷渡。
知青們七嘴八舌地說,那時「調勞」來興凱湖拉沙子,怎麼沒發現興凱湖這麼美呀?我想,心情不同,眼中的自然就不同。當你不得不帶病揮著沉重的鐵金欣往拖拉機拖拉斗裡裝沙子時,再美的景色都會變得淒涼;走過漫漫人生後回頭再望,興凱湖就還原了她那驚人的美。
進湖的車很快進了團部,這裡已像個熱鬧小城鎮,中規中矩的蘇式建築已成古跡,殘留下來的團部醫院等老房子夾雜在新房子中,不經意地挖掘著關於過去的點滴記憶。嶄新、漂亮的居住小區拔地而起,興凱湖團部位置最好的樓盤,每平米價格已漲到了4500元。
在團部,一行人去了所有認識的人家。當年農業連的人家不少退休後搬到團部。農場工人的收入很低,只有五六百元,退休的工人,每月也不過千元左右。所以很多年輕人辭職幹了個體。團部的出租車、小飯店、照相館等,都基本是個體戶。去了一位當年與我們一個連隊的女職工家,她退休後收起廢品,成為興凱湖有名的破爛王,物質回收系統的「大姐大」,在北京都買了房子。現在的她,與兒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行人坐在她家炕上閒話當年,雖然人們的社會角色已截然不同,依然歡聲笑語不斷,就因當年一起同吃同住同種地。老職工見到知青分外親,忙著把自家的小菜園摘了個乾淨招待知青。對興凱湖土著來說,知青在時是他們人生最輝煌的時期,知青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無數新鮮的刺激,給廣闊的興凱湖帶來了勃勃生機。
問舊人,竟然多數去世了。興凱湖農場的職工構成主要有土著、勞改就業、復員轉業軍人、盲流等等,很多人在此扎根,很多人永遠埋在這片黑土地上。尤其是政治犯,現在連墳墓都找不到了,他們是興凱湖農場真正的開拓者。知青在時,雖然熱鬧,卻是興凱湖農場虧損最嚴重的時期。
進湖當天下午,一行人就直奔曾生活多年的西村,那時叫做19連。那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小麵包車由平坦的柏油路拐到西村的爛泥路,闊別30多年的熟悉畫面湧入眼簾。禮堂與食堂之間的那條小路,曾是我們每天排隊上工的必經之路,禮堂旁邊的那排平房,就是當年連部的所在之地。禮堂、食堂、種子庫,已是西村這僅存的老建築,一切已如褪盡色彩的老照片。
禮堂的牆體上,佈滿歲月摧殘的痕跡,五角星的標誌靜靜地沉睡,當年的語錄依稀可辨,彷彿在訴說著輝煌的往事。禮堂大門上掛著鏽跡斑斑的鐵鎖,門前堆著農機殘骸。衣著光鮮的人們爭相在禮堂前合影,當年,也是他們,穿著兵團戰士的黃棉襖,勞累一天後排排坐在禮堂裡的稻草墩上聽連長、指導員訓話,開批判大會。記得知青剛來時,常坐在草墩上就睡著了,連長就向睡覺的人發出一個個紙彈。記得我那時經常的功課,就是站在禮堂前邊,當著上百人唸自我檢查;記得在這個禮堂裡,我也違心地批判過別人;記得有位北京知青,就是從這個禮堂裡挨過批鬥,被綁上三輪車送去學習班。
然而,這個當時看來高大陰森的禮堂,現在卻顯得那麼矮小、脆弱,似乎隨時都會在一場狂風大雨中化為一堆塵土。老朽不堪的西村禮堂引起的並非憤怒,而是淡淡的感傷;終歸有一天,我們也會同這禮堂一樣,化為虛無,帶著我們的故事。現在,當年抓階級鬥爭的連長、指導員們多數都去世了。艱苦的日子毀了他們的健康。
禮堂邊上的連部,位置依舊,房子卻已經翻蓋。連部的故事比禮堂更多。當年,這排小小的平房是連隊的政治中樞,無論是連隊幹部的勾心鬥角,還是知青的政治投機,背景都是這裡。神秘的連部開黨、團支部會,發黨票、團票,那些「標籤」決定著你在西村的政治地位,決定著你是被孤立為異類,還是榮升為積極分子。生存所迫,人性中都有投機基因,連部是我們年少時做投機遊戲的舞台。
走過連部,不禁想起當年站在風斗中偶然偷聽到的支部會,也想起初春的清風中,連部門前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月光下夢幻般的婆娑樹影,遠處的井台邊傳來悠揚的口琴聲。連部旁邊有條小路,通向一個小小的樹林,那兒曾是西村知青的約會之地。樹林邊有個高大的油罐,在夜色中成為西村一個小小的浪漫標誌,象徵著那禁慾而苦澀的青春。現在,一切都回歸了泥土。所有的知青宿舍都拆除了,連部門前廣場上,叢生的雜草一人多高,埋葬了所有的記憶。走在四處是黑色爛泥的荒蕪中,如同走在歷史的廢墟上。
一行人直奔殘存的幾家老職工家。當年那些低調卻溫馨的小屋也不在了,老職工的家也變得殘破不堪。知青與老職工相見,唯有淚眼相對,唏噓不已。當年年富力強的他們目睹我們的成長,現在他們已經老去,我們也不再青春年少。好在不久後,所有連隊的職工都會集中搬遷到基礎設施良好的大型居住點或者團部,那時,西村老職工就會大大提高生活質量,住上與城市人同樣的樓房。
去西村僅是短短一瞬,遺憾的是沒有細細品味她的每一寸土地。雖然迎接我們的僅剩下爛泥敗草中的廢墟,但我彷彿覺得,無數帶著新鮮露水的知青故事,還飄散在西村的土地上,天空中,樹林裡,每一根野草和野花下;我們的汗水、淚水和歡笑,一定還附在飄揚著的自然精靈上,無聲地遊蕩在廣闊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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