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近晚年時我在香港《明報月刊》發表了《憶初戀》,情之純真與那遠逝的抗戰之艱苦都令讀者關懷,文章反響甚好,編者更希望我寫續篇。大陸的一位編者將此文投《知音》轉載,於是讀者面擴大了,連初戀者本人及其家屬也讀到了,其女兒、女婿曾來北京相訪。剛進門,其女兒一見朱碧琴(按:吳冠中妻子),便說:真像我姨。
這是《吳冠中自傳》中的一段文字。吳冠中《憶初戀》的文章是發表在一九九二年二月號《明報月刊》上。
我當時是這本雜誌的編輯,有一位記者擬策劃一本《名人初戀》的書,我建議邀請吳冠中先生也寫一篇。果然不久,吳先生便寄下《憶初戀》的文章,讓我先在雜誌上發表。
《憶初戀》寫得很細膩感人,也許早年「初戀」曲折的遭遇在吳先生的心中積壓太久,已釀成一埕陳釀,打開蓋子,醰然引人入醉。從他筆端流瀉下來是一篇迷死人的美文。且看他對這位初戀情人的抒描:
她文靜、內向,幾乎總是低著頭工作,頭髮有時覆過額頭。她臉色有些蒼白,但我感到很美,梨花不也是青白色嗎,自從學藝後我一度不喜歡桃花,認為俗氣。她微微有些露齒,我想到《浮生六記》中的芸娘也微露齒,我陶醉於芸娘式的風貌。
一九三八年,因日寇入侵,吳冠中就讀的國立杭州藝專在湘西的沅陵小城對岸的老鴉溪落下腳來。
老鴉溪地處荒僻,周圍沒有居民,沒有商店,除學校臨時搭建的幾間木屋外,一無所有。生活中的各種需要都得過江到沅陵去解決,而渡江又沒有像樣的渡船,只靠老鄉的一葉扁舟來回擺渡,既困難又危險。因長途跋涉過於勞累,吳冠中患了腳瘡,疼痛難忍,只得過江到沅陵的醫院去就診。這醫院附屬於江蘇醫學院,也是剛從沿海撤退過來的,醫生、護士大都是江蘇人。吳冠中原籍江蘇宜興,在這裡遇到不少老鄉,倍感親切。
吳冠中的腳瘡越鬧越厲害。他每隔兩三天便過江去醫院換藥。醫院就那麼三四個護士,經常為他換藥的是一位年輕小姐,她臉色蒼白而秀麗,性格文靜內向,幾乎從不說話,只低著頭默默給吳冠中洗創口,換新藥,紮繃帶,然後轉過身去招呼下一位患者。
這位默默無言、秀外慧中的少女,令從來未入過情關的吳冠中怦然心動,產生嬝嬝縷縷莫名的情意。他寫道:「福樓拜比方:寂寞,是無聲的蜘蛛,善於在心的角落結網。未必是蜘蛛,但我感到心底似乎也在結網了,無名的網。十八歲的青年的心,應是火熱的、澎湃的,沒有被織網的空隙。我想認識她,叫她姐姐,我渴望寧靜沉默的她真是我的親姐姐,我沒有姐姐。」
一個周日,吳冠中終於忍不住追上去惴惴地問:「小姐尊姓?」「姓陳。」但在慌亂之中沒問清陳小姐的名字。有一次,另一位護士代替陳護士換藥。吳冠中問及陳護士的名字。那位護士在玻璃板上寫了「陳克如」三個字。吳冠中如獲至寶,牢牢記住陳克如的名字,並向她寫一封洋洋灑灑的長信,難免吐露他渴望認識她的依戀之情。
此後吳冠中伸長脖子,度日如年地等待回信,結果這封信一去不返,彷彿泥牛入海。後來形勢告急,吳冠中在離開沅陵之前還寄了幾封信給陳克如,套吳冠中的話是,信中「滲著淚痕的血跡」,這些信無一例外都是落了同樣的命運——石沉大海。
在離開沅陵的前夜,吳冠中帶上一幅自己最喜歡的水彩畫作告別禮物,和友人在黑夜中迎著狂風渡江去護士宿舍找陳克如。但下來的竟是一位老太太,吳冠中見狀拔腿便跑。(追念大師吳冠中之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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