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最薄的黑 最厚的白》是我的第七本散文集。書名源自河原溫的一組「日期繪畫」(date painting),去年在旅途上偶遇,看得略覺「雖在堪驚」:四十年如一夢,每一個日子都是一個黑匣子上的白色日期,看得久了,漸覺那些記錄了日常無事的黑匣子愈來愈薄了,那些流動如逝水的白色日期卻愈來愈厚了。
在整理書稿的時候,有一天看了日本電影《禮儀師之奏鳴曲》(Departure),看到末段,大悟為闊別經年而生疏的亡父納棺,他緩緩打開亡父的手掌,驚見掌心有一塊似曾相識的小石頭,那石頭原來是他童年時給父親的一封信,無言卻勝萬語千言,終於紓解了大悟(對,終於大悟了)半生的心結——那一刻便決定了,這六十篇書信體散文合該有一個副題:「給石頭的情書」。
說來也真湊巧,這篇序言寫了一半,心血來潮,偷閒去了澳門,晚飯後信步閒逛,竟與女媧廟不期而遇,心頭微悸之餘,便問身邊的人:知道女媧的石頭故事嗎?
話說女媧補天,煉得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下一塊未用。不知過了幾世幾劫,那頑石屢遇有緣人(法號都叫空空、茫茫、渺渺),將它輾轉攜入紅塵,石上有偈云:「無材可與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寄去作神傳?」身邊的人便說:一部《石頭記》,不就是那頑石寫給紅塵的情書嗎?
紅塵要是真的有情,諒有回信,那大概就是「給石頭的情書」了。這樣的回信,赫塔米勒(Herta Muller)寫了,她有一篇小說,叫《我帶著我擁有的一切》(Everything I Own I Carry With Me),說到一名女子要入集中營了,上路時才驚覺「鎮上的所有石頭都有眼睛」,石頭的眼睛有情,那才看穿了她身上所有的東西,不是別人的就是別有用途。
許伯特(Zbigniew Herbert)也寫了,《鵝卵石》(Pebble)說:「鵝卵石/是一種完美的生物」,「它跟自己對等/永誌自己的界限」,「鵝卵石不能被馴服/直到最後它們會凝視我們/以平靜而敏銳的眼睛」。鵝卵石的眼睛有情,那才會在凝視裡看見人與石頭的界限。
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也寫了,《跟石頭對談》(Conversation With A Stone)說:「我敲了敲石頭的前門」,「我」一再對石頭說:「是我,讓我進去。」可石頭都拒絕了,它最後說得決絕:「我沒有門。」石頭要是真的無門,敲門只是空空、茫茫、渺渺的苦戀嗎?
保羅策蘭(Paul Celan)也寫了,還寫了不少,《花朵》(Flower)說:「石頭。/空氣裡的石頭,我所追隨的。/你的眼睛,像石頭那樣盲」,「生長。/心的石牆疊著心的石牆/上面綴放了花瓣。」最驚心動魄的一首,信是《花冠》(Corona):「是石頭讓自己開花的時候了。/是不息的時間有跳動的心臟,/是時間如它所是的時候了。」「是時候了。」
據說此詩寫給與他有過一段霧水情緣的奧地利女詩人巴哈曼(Ingeborg Bachmann)——是時候了,石頭要讓自己開花了,是總結陳詞的時候了,或者就像保羅策蘭的一段石頭詩所言:「無論你揭開哪一塊石頭——/你都會暴露了/那些需要石頭保護的人」。還是要說,○是我的石頭。每星期寫一封給○的信,當中借鑑了一些「他山之石」,記述的倒是空空、茫茫、渺渺而不失溫煦的一段日子,其黑漸薄,其白漸厚,約略有點公孫龍論石之堅白的詭辯。是為「給石頭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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