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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島
出生至今，我一家人的住屋命途、安居之所想所繫，都綑綁於「居屋」二字。
近期復建居屋的民間訴求漸次升溫，然而政府堅持只「活化」二手居屋，但求穩定飆升的私樓市場。居屋政策經歷了32年的施行，於我終於變為完全的陌路者。我非因留戀殖民施政而留戀居屋，而是居屋乃殖民政府的隱性福利政策，政府補貼地價，誘使中下層巿民積集資本、以自身勞力維護尊嚴，而我和家人也曾積極投入角色。今天，有政府官員把居屋政策解讀為不平等的舊政，企圖硬銷「活化」論，為私人物業市場服務。我們這等在居屋劃出的夢幻罩裡苟活三十年的家庭，頃刻間淪為社會上最天真最傻的小人物。
一切得由九龍灣麗晶花園說起。麗晶落成於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的1985年，是我小時隔周末探望外公的「假日場所」。居屋史上，麗晶的規模和光鮮是僅見的。泳池、球場、緩跑徑等運動設施橫貫22座間，草木繁茂，有蜿蜒、親切的空間感，居民可由鐵路轉穿梭綠巴抵達，交通便利但脫離其他社區——一派「獨立理想城」之勢。外公四口居於五百多呎的單位，客廳小巧方正，最動人處是廚房，寬敞至幾位煮食者可共處其間，談話家常。而我家則租住單幢私樓，廚房只十來呎，一人烹食也要側身走路——竟日屯駐廚房的家母一直叫屈，自覺傭人也不如。餘下的人也只能在更形狹迫的空間活動：我們充當二房東，偷偷把房子的兩間睡房租予另外兩家人，我們一家四口共睡一房。後來連客廳也在家父小生意不濟時權充臨時辦公室若干年。有時我不得不竄進鄰家的房間溫習，圖半刻安寧。
是故甫進麗晶花園，我和父母妹妹難免豁然開朗。當年坊間有說抽居屋如抽六合彩，我們這些沒資格申請公屋也買不來私樓的「白表申請者」，多年來從沒中獎的好運氣—當然和太多人申請有關。十多年間只有那麼一次，我們抽到後補的屯門400呎單位，如今連屋苑的名字也給忘掉了。
我父母與外公的命運，差之毫釐謬之千里。一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難民，外公和兒女自內地抵壘來港，奮鬥數年，買得觀塘唐樓。但六人擠住一屋，牆身滲漏天花剝落，之後舅父往抽居屋，一索得麗晶。1976年港督麥理浩在六七暴動後，在任期間積極推行福利政策安定社會，發展現代城市。除居屋外，麥督還成立廉署、推行九年免費教育、發展新市鎮、興建地鐵。陳雲在〈兩種租值，分隔兩個世界〉指出，公屋、公屋商場、居屋、工廈、寮屋、工場、大牌檔、地攤和流動小販，全都是政府補貼地價的地方。我們租住私樓，多年來就是被排拒於這種隱性的補貼地價福利以外。當初我們落戶港島，加上1998年《租務管制條例》中30%的加租上限被廢除，結果只能忍受貴租。
父母即時行樂、瀟洒的性格，年輕時不把置業之事放在眼內，但八十年代中難免漸受居屋的「廉宜好樓」感染，出入於麗晶也令我們產生了實在的憧憬，也彷彿開始相信通向「終極」的自保和自立能夠依靠買樓來達成︰如此「中產-wannabe」的心事，大概是給麥理浩時期各項房屋「優惠」政策鞏固的。到我出來做事，看樓盤廣告也往往先看二手居屋。我們無力再賭博運氣，2002年後居屋也停建了。當二手居屋投進私樓市場，尤其是晚期屋苑，質素愈來愈備受質疑，補上地價後和私人屋苑的差價越發見少。可因捱貴租多年，家母手上只儲得緊絀小錢，在過去居屋的明朗印象、眼前居屋缺乏升值潛力的流言，和因壟斷和熱錢流入而騰貴的私人樓宇間徘徊，到今天，我的家始終下不了置業的決定。
陳雲把特區政府近年停建居屋、「活化」居屋二手市場之舉，放到總體「收回前朝地價補貼」施政方針上檢閱——緩建公屋、趕絕街頭攤販及山邊寮屋、「活化」工廠大廈、加快收地重建、公屋商場收歸領匯、公共街市以市值租予小販……一幅天羅地網，不容百姓地權侵佔，以回集資源的方式擴張官僚權力。循此思考，或者我們更能了解「居屋搶奪公屋資源」論的真正意思。
盛傳為下屆特首參選人、行政會議召集人梁振英，今年曾就房屋政策撰文多篇，多番強調政府資助中下層階級置業對維持社會和諧、加強城市競爭力的重要：「任何一個社會，如果中產家庭也不能擁有一家人住的房屋，這個社會還有希望嗎？」他支持居屋復建，與麥理浩時代彷彿一對鏡像，製造中產，借其保守氣質安內攘外。
然而，麥理浩時代提倡的是「地價補貼區」，而梁氏此際建議復建居屋，卻未免只是一座地獄都巿中的零碎點綴，無助我或廣大中下階層的困局：整生整世都需與「高地價」帶來的所有苦果綑綁在一起。我們無謂再說香港人用終生的勞力、用生命換來溫暖安全的家是集體妄念︰若要我再豪擲生命買一個家，除非我無視官商借土地向我行兇的現實殘暴。此時此刻，我已不忍再回想當年像抽六合彩般，乖乖去抽籤居屋的期待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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