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潘國森
玩《陞官圖》已三十多年,那是香港坊間流通、只有文官體系的「四骰陞官圖」。後來買到一份台灣傳過來的「六骰陞官圖」,內容更豐富,文武齊備。兩版有不少細節與真正官制不符,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按照清高宗乾隆朝中葉的官制實況,來統一修訂更改「六骰版」。
「陞官圖」是賭博遊戲,一張大紙分成許多細格,寫滿了官府衙門和職位名稱,典章制度的名堂,以及官職升降調遷的走向。以擲骰決定出身、考試、入仕、升官、御賜,或降職、罰俸等等,全憑運氣。舊社會讀書識字的大家庭,每在春節期間暫開賭禁,准許年青子弟小注作樂,順便了解官場陋習。玩法是入局者科款一百個籌碼,湊成「公注」,代表民脂民膏,遊戲之目的在於升官發財,搶支公注,又要鬥快榮休,其他在局者要大賀三十籌,越遲告老歸田越少人賀,最後一人輸得最慘。局終時公注有餘,各入局者平均攤分。
中秋節那天,在書局見到《遊戲官場》(中華書局,二零一零),作者卜永堅,副題為《陞官圖與中國官制文化》。稍為翻看,非常驚訝,書中出錯頻率之高、情況之嚴重,實在罕見。幾十年來所讀之書,唯有港英高官鍾逸傑回憶錄的中譯版(書名是《石點頭》,香港大學出版社,二零零四)能與此看齊,都是不出兩頁就起碼有一錯!《遊戲官場》介紹清代官制,可說在中央的閣、部、院、寺、府、監,到地方的道、府、州、學,差不多處處有錯!
先講地方,《陞官圖》中的府和縣都有「煩」、「簡」之別,作者道:「煩縣……是一等的魚米之鄉的大縣。簡縣……是二三等縣。揀發知縣……是四五等的窮縣。」(p90)殊不知「煩」實是「繁」的同音假借字!「繁府」、「繁縣」經常出現,改用「煩」可以少費筆墨。清制以衝、繁、疲、難四字形容一處地方。衝是要衝,說明位置吃緊;繁指政務繁忙;疲是民力疲弱,即是窮;難是民風剽悍而難治。四字齊的地方最為難管治,陞官圖用一個「繁」字概括,十分高明。廣東南海縣衝繁疲難;番禺縣衝繁難,不疲,是魚米之鄉;從化、增城、龍門都是「簡縣」。至於「揀發」,《漢語大字典》解說為「在候選人員中挑選分發任用」,「揀發知縣」下一步實授官職,當「煩縣」或「簡縣」,陞官圖亦如實反映。
作者說:「鹽道,有時兼任某省的鹽運使,直接負責該省的鹽稅徵收。」(p83),《清史稿》講得明白,任何政區不會有從三品「鹽運使」和正四品「鹽法道」並立,以兩廣為例,廣東置運使、廣西則置鹽道。同頁又謂:「巡道應稱為分巡各道。中央可以派員分巡各地的兵備、民情以及各種行政事務」,以為是中央特派的監察官員。其實「分守道」歸布政使管,「分巡道」則歸按察使管。府名義上該由道來管。例如廣州府隸屬「廣肇羅道」,是分巡道,道員駐在肇慶。廣州城內,有兩廣總督;布政使、按察使;廣州知府;南海番禺兩知縣,上級隨時可以跨級真接下屬。
總督亦講錯:「『漢員非翰林出身。德,作大賀,滿或者及筆帖式出身,遇德准行協辦,六部同。』這一點反映,清代的總督,多以滿人出任,漢人極少任此職任,只在太平天國之後,才多漢人擔任此職。」(p79)這條規則只說明漢員要翰林出身才可以當協辦大學士,滿人無需此資格,與當總督無關。在此只隨便舉幾個讀者接觸較多的名字:良將如趙良棟、年羹堯、岳鍾琦,學者如畢沅、阮元,當然還有香港無人不識的林則徐,都在太平天國起事以前就當總督!實情是太平天國以後,漢人後來居上,任督撫的佔大多數。
再談中央部門。作者說:「清朝的宗人府,以宗令為長官。陞官圖今作宗丞,料是宗令之誤。可能是翻版印刷,輾轉傳抄之誤。」(p57)《清史稿》原文是:「宗令……宗室王、公為之。府丞,漢一人。正三品。」四骰版陞官圖無抄錯(「宗丞」是宗人府丞的簡稱),只是刪去宗令等職,原因是四骰版不包括宗室王公大臣,所以割愛。六骰版陞官圖則有,玩家還有機會與吳三桂看齊,受平西王之封去做漢奸!
作者連上級可兼任下級,下級只可以署任上級的常識也不懂,以為:「清制六部尚書,多數已領有大學士的銜頭,領了大學士的銜頭,就可以入內閣,為正一品的大員。」(p63)清制六部尚書都是滿漢各一人,變相是兩個正部長,還有「太上部長」,編制臃腫。近年國內拍了不少以和珅為頭號反派角色的長篇電視劇,就以他的情況助談。《清史稿.大學士年表》說:「和珅……以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事在乾隆四十九年)就是說和珅原任吏部尚書,升為同屬從一品的協辦大學士。後來「和珅……為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管戶部兼吏部。」(事在乾隆五十一年)大學士兼吏部尚書,還管吏戶兩部。
禮部有一個「印局」,作者望文生義,說:「此外禮部也印刷一些書籍,頒行全國,是以設有印製局,及主持印刷的官員。」(p61)還註明可以在《清史稿》頁3279-3283找到禮部的介紹。但頁3280是這樣寫的:「鑄印局題銷鑄印,掌鑄寶璽,凡內外諸司印信,並範冶之。」「印局」實為「鑄印局」的簡稱!除了為皇帝製璽,還負責冶造各衙門的新印和鑄銷舊印。印信者,香港人一般叫做「圖章」。
《陞官圖》對許多衙門的長官都沒有用上正式名稱,如大理寺、太常寺、太僕寺、光祿寺和鴻臚寺的長官本是單字一個「卿」,陞官圖改「卿」為「正卿」。此書附送原在英國牛津大學珍藏的一八四零年版《陞官圖》,當中就正確地稱各寺的長官為「卿」,作者辛苦借得古董複印,卻拿寶物投閒置散,可算得物無所用。
地方的「學院」亦錯解:「清代的縣學,由省城的提督學政即陞官圖的『學政』統其成,學政多由進士出身的人擔任,職權相當大,相當於今日香港的教育局的地位。其下設教授、學正、教諭、訓導等等視學官和官職教員,管理學校。」(p49)清制當學政必須有進士資格。儒學則府有教授、州有學正、縣有教諭,三者都有訓導作副手。若一定要跟現今學制類比,實是官立學校的正副校長,看官名就知是哪一級的官校。「提督學政」才算是「視學官」。
再有對翰林院庶吉士的介紹:「殿試一甲第一名叫狀元……其餘二、三甲進士統獲賜翰林院庶吉士銜。」(p52)又謂:「修撰、編修、檢討……統稱史官。下面有一群翰林協助……就是陞官圖的『庶吉士』。」(p53)庶吉士的唯一任務是學習,陞宮圖上翰林院的一格有「教習庶吉士」這一欄,作者可能玩得不太熟,原來「文華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都有可能行「教庶」,即是「教習庶吉士」。庶吉士不是直升,部分二甲、三甲進士即時被派去做官,先淘汰一批。庶吉士學習三年,稱為「選館」,畢業便「散館」,再淘汰一次,成績好的才可以「留館」,升為編修、檢討,正式成為翰林,陞官圖亦如實安排。
這部《遊戲官場》之出版目的,除了推廣玩陞官圖的風氣,還有「探討如何從陞官圖來了解中國的官制文化」,但是錯誤之既多且重,實在值得編者、作者和讀者一起反思這個甚為荒唐的香江文化現象。這部書如果拿去海峽兩岸,人家大學裡面能讀《清史稿》的學生車載斗量,會不會教同胞見笑?
後記:
構思好寫個書評之後,才赫然發現作者明言(p41)介紹官制的部分全是轉載魯言《香港賭博史》(1978)的內容!前文舉出林林總總的錯說誤解,原來先錯在魯言。卜永堅這位作者,在此只負責校正魯著的錯別字和標點,並迻錄中華書局版《清史稿》的相應頁碼作註!
世道是不是變了?《遊戲官場》全書正文九十五頁,有五十四頁,即過半篇幅是魯言的舊作。是否應該題為「卜永堅、魯言合著」?或是「魯言原著,卜永堅重校註解、導讀」,更能反映事實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