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掌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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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蓉

　移民來美國的第二年（1992年），來美國已有十年的外甥問我：「如果我買一家小快餐店，由你來經營，怎麼樣？」行！憑我入廚二十多年，半吊子英文，經營一家小快餐店應該沒什麼問題。前怕狼後怕虎的，什麼事兒也做不成。精明的外甥對我有這麼大的信心應該不是沒根據的。於是我們買了一家離舊金山市政府不遠的快餐店，前店主是台灣女人，出讓生意的理由是兒女都自立了，老太太要享幾年清福了。就這麼著，我就由家庭主婦變成一個快餐店的掌勺人。

　餐館不大，只可以放四五個餐桌。早餐賣咖啡、茶、汽水、果汁以及甜甜圈。中午賣各種三文治、沙拉和每日不同的一個主餐及附送一個湯。營業時間是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七點半到下午三點，公眾假期不開門。我六點鐘就要離開家去麵包批發店買做三文治的新鮮出爐麵包，去超市買新鮮的甜甜圈，七點開始準備咖啡，將甜圈放進玻璃櫃。七點半正式「接客」。下午做完清潔工作也已經四點多了。周末還要去大賣場買一星期的肉類、蔬菜及一次性餐具等。非常繁忙。我主廚，但生性馬虎不善計算，所以我請了我的好朋友，精明冷靜的索菲雅來幫忙。她八點半上班，負責做三文治、沙拉及收銀和結賬。我們互補有無，她的加入給我壯了膽。

　在前店主培訓兩個星期後，我和索菲雅戰戰兢兢地正式接過生意來。首先，我請兒子為我將收音機接上小喇叭，收聽古典音樂，古典音樂讓我寧靜愉快。

　開門後，我一邊賣早餐一邊準備午餐。老外的菜離不開洋蔥，每天一大早最少要切七八個洋蔥，切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讓我狗尾續貂地加一句：「只是未到切蔥時」。

　剛開始有些手忙腳亂，本身就是十五道菜，包括七葷八素。後來發現只要按步驟一樣一樣來，有了秩序就上了軌道，上了軌道就駕輕就熟了。我可以一邊跟著收音機的音樂哼哼，一邊幹活兒了。

　根據前任老闆娘的指導，從星期一的雞絲洋蔥炒麵酸辣湯、星期二的西蘭花洋蔥炒牛肉搭米飯雜菜湯、星期三的洋蔥雞蛋加火腿丁的（非）揚州炒飯番茄雞蛋湯、星期四胡蘿蔔洋蔥土豆紅燒牛肉搭米飯（或麵條）蛋花湯，直到星期五的意大利麵周打魚湯。那時候的日子過得特別快，從雞絲炒麵一轉眼就是意大利麵了。我不記得是星期幾，只記得今天是紅燒牛肉。我的加了五香八角的中國式紅燒牛肉和根據傳統食譜做的純粹肉丸意大利麵最受歡迎，有幾位客人往往在上班前過來，提前訂購兩三份，好帶回家給家人吃。當地電視台的新聞主持人也是這樣的客戶。

　前老闆娘告訴我們，如果我們能記得客人的名字，見面時打個招呼，客人會很高興，當然會常來捧場。這對我來說不是容易的事。有位女客告訴我她的名字是露西雅，我想這個名字容易記，誰不會唱那支歌「桑塔露西雅」？第二次，她一進門，我就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哈羅，桑塔」。她回頭看看，後邊沒人，知道我叫錯名，我們互相尷尬一笑。

　我跟索菲雅忙中作樂，別看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我們私底下卻給幾位客人起了永遠不會認錯的外號。那位老是板著面孔、戴眼鏡，神態好像我兒子的小學校長一樣的中年女人的外號叫「校長」；那位老是皺著眉頭，面容讓人替他難過的男人叫「苦瓜」；那位穿低胸衫的性感女人叫「瑪麗蓮夢露」；非常魁梧英俊的男人叫「超人」。我們還在眾男客之中挑選了一個英俊瀟灑、溫和的、每天只買火雞三文治的男客為「夢中情人」，遺憾的是在同性戀大遊行的前一天，他一隻耳朵戴著銅釘耳鐶來買午餐，我們才發現他竟然是個同性戀者，真可惜！

　跟我們的夢中人沒有發生羅曼史，倒是有位過路客將車停在門口進來買咖啡時竟然對我「一見鍾情」。此白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外表不錯。

　我這個人是廣東話說的那種「一落（開水一燙）就熟」的人，況且相聲大師侯寶林的相聲裡說過「買賣買賣，和氣生財」，所以我對客人很和藹可親。此人邊喝咖啡吃甜甜圈邊跟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兒。他大概看見我的左手無名指上沒有婚戒，可能是單身，第二天，第三天又來了。這天，他帶著一束鬱金香來我店，他對我說：「下班之後可以請你去吃飯嗎？」早知道老外對中國人的年齡，尤其是女人的年齡看不清，這小子也太有眼無珠了。我當然謝絕了，心裡卻竊喜：五十二高齡居然還有吸引力﹗我故意沒告訴他我結婚了，但我老實告訴他，我的真實年齡，他說：「我不在乎。」最後我才告訴他，我不是單身。後來他就沒來了，我和索菲雅還有點兒覺得「失落」呢。

　就這麼忙碌而愉快地工作了兩年後，美國經濟不景氣，生意受到影響，就在外甥考慮出售小店時，一個星期五的早上剛開門，一個黑人青年進來要買咖啡，當我轉臉將咖啡遞給他時，他已經拿著一把銀色小槍對準我的頭。他恐嚇我，拿出所有的現金，否則「殺了你。」還加了一句：「我不是在開玩笑！」事後想起來很後怕，可是當時我卻很鎮定，將收銀機打開，讓他把現金拿走。早上剛開門，收銀機裡的錢不多，只是一些找換的零錢，他不滿足，喝令我拿出我的手袋，迅速地將手袋裡的錢包拿出來才急速跑出去。前後也就五分鐘。這天合該他走運、我們倒霉，這五分鐘竟然沒人進來。通常第一個客人是會用廣東話耍貧嘴，說「你好靚、我中意你」的尼森，今天他卻沒來。還有，我的錢包裡有二百多現金是準備下班後去大賣場買東西的，這回全被這混蛋一鍋端了。

　混蛋前腳走，我後腳報了警，警察問我：「他長得什麼樣？」什麼樣？在我眼裡，黑人青年都長得一個樣。好玩兒的是，一會兒，有個人打電話來說：「我是警察。你是個好女人，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請你告訴我你的銀行提款卡的號碼以幫助我們的調查。」我糊塗一世聰明一時，沒上這個圈套。

　就這樣，外甥決定將小店出售。我一輩子的第一個工作就這樣告終了。

　我們有沒有給外甥賺點錢，我真的不清楚。即便有得賺，也只是小錢。我除了掙了點兒工資，更大的收穫是以我半吊子英文和年過半百，從來沒有進過職場的家庭主婦、新移民，竟然如此勇敢地接受這個考驗我的英文和工作能力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好，我知道一個道理：不要低估自己的能力，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憑著這兩年的磨練，很快，我就找到了第二個工作，是在猶太人開的軍用品商店「NAVY AND ARMY STORE」做售貨員，一做就做了八年，直到老闆退休關門。在這個店裡又遭遇到很多有趣的人和事，以後有機會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