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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上山下鄉的歲月是一代人的集體回憶。網上圖片
任 明
《客過亭》是一部故事性很強、很好看的小說,讀起來恰如一部在旅程中展開的電影:回憶、閃回、心理活動,這一切與現實的人生、蒼老的容顏、疲倦而充滿負疚感的心態糾結在一起,呈現出一種人生旅途半途回首的複雜情境,只不過,這一群回首的主人公有著與作者葉辛相同的特殊身份—他們基本上是共和國的同齡人,也是受當年那一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艱苦歲月影響至深的一代人。
對這一代人來說,也許因為青春歲月中所經歷過的一切過於殘酷、也過於無奈,他們在回首時總是不斷回到那肆無忌憚地佔據了他們青春歲月的蒼茫大地。這其中有對純真戀情的難忘:當年方一飛為回上海頂替,狠心與自己的初戀、布依族女子蒙香麗不辭而別。30多年,當肺癌晚期的方一飛感覺自己來日無多時,他淚流滿面地向妻子表達了對當年所作所為的懺悔。同樣有著知青經歷的妻子萌生了讓方一飛臨終之前與蒙香麗見上一面的念頭,因此委託返鄉活動的組織者幫忙尋找當年的阿妹;因動遷賠償款成為「半個千萬富翁」的季文進,也想藉故地重遊的機會尋找當年被自己拋棄、已懷孕的雷惠妹;也有在人生失意中對共同經歷的重新打撈:下崗後孤苦無依的羅幼杏想借返鄉的機會找到當年被自己送給放鴨人的兒子,以此與舊戀人破鏡重圓;有迷霧般的往事所帶來的心緒纏繞:公安緝毒大隊長想借返鄉的機會解開當年女知青失蹤的懸案;古玩商人汪人龍要重新面對當年被武鬥流彈擊中而死的好兄弟所帶給自己的全部內疚;也有陰暗的罪孽所帶來的不見天日的蝕骨折磨:當年女知青丘維維為挽回戀人的心而唆使鄉民將美麗的「麻風病患者」羊冬梅放火燒死……
這些自費組織「重返第二故鄉」的人今天或已年過六旬,或年近六旬。60年一甲子,天干與地支的一次循環,帶來的是對過往生命的反思與體悟。作者在後記中這樣寫道:「六十年,經歷了一番洗禮的輪迴,他們感覺到了時光的飛速流逝,歷史風雲的變幻流散,在殊途同歸的人生之路上,他們終於明白,再輝煌絢爛的東西,最終都會輸給時間。」「再絢爛輝煌的東西都會輸給無情的時間」,這句話也出現在書前扉頁上,以一種模糊的概括,表達了「時間」對「輝煌燦爛」的改寫。
這種改寫,沒有人可以控制。
同樣出現在該扉頁上的,還有普希金的一句詩:「一切痛苦的經歷,都會成為親切的懷念」。「輝煌燦爛」與「痛苦」像一對互相戲謔的精靈,跳躍在大塊空白的扉頁上,挑戰著我們對人生的理解。「痛苦」如何能變成親切的懷念?而我們曾經認為是「輝煌燦爛」的又是什麼?
也許,「輝煌燦爛」與「痛苦」,就像張愛玲筆下穿著華美袍子的人生:袍子穿給別人看,虱子需要自己捏。一代人的成就是終要被時間抹去的「輝煌燦爛」,而一代人的痛苦則是需要自己打掃的虱子。這解釋了作家葉辛為什麼會就知青題材接連寫下10本書,也解釋了在許鞍華導演的電影《姨媽的後現代生活》中,好面子的「姨媽」在退休以後,為什麼最終會回到當初插隊並結婚生女的天寒地凍的北方,再一次試圖在「廣闊天地」中安撫自己傷痕纍纍的心。那顆心曾經年輕,充滿了對未來、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因此在面對城市的召喚時,毅然地不顧而去。
在當年1800萬上山下鄉的城鎮知識青年中,做出這樣選擇的一定不在少數。在2009年公映的電影《高考1977》中,上海知青對回上海的渴望令今天年輕的觀眾看了心驚。巨大的城鄉差別、農村生活的艱苦,成為這一切的無言註腳。在《客過亭》中,這一註腳仍未消失:
這些店舖的櫥窗,看一眼就覺得土,且別說店門口、店堂裡雜亂無章的陳設了。無論是上午走進白巖寨,還是此刻置身在巖腳鎮街上,季文進心中一次一次地浮起當年回歸上海是回對了的念頭。現在他幾乎不能想像,他這一輩子如果在這裡度過,會是怎麼個慘狀。說真心話,白巖寨,巖腳鎮,和當年相比確實是有變化的,可同外面的世界比起來,這變化算啥呢,簡直微不足道。這也正是千百萬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們當年轟轟烈烈地下來之後,為什麼又會退潮般回歸城市的原因。
作者坦白地指出了當年知青回城潮的原因所在;而同樣的原因,在今天又導致了農村青年的外出打工潮、孤寡老人及留守兒童在農村的空巢現象。消除城鄉差別,既不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宏大指令所能解決的,也不是對農村的田園牧歌般的描述所能掩蓋的。這不由得令人想到,那些當初留在「廣闊天地」裡的知識青年的命運到底如何?通過他們的故事,我們也許會了解到城鄉差別的根本原因所在,以及為什麼一直沒有得到改善。可惜的是,在《客過亭》中,對這一類人的刻畫是缺失的,僅僅提到「曾經是千百萬知識青年中佼佼者」的白小瓊的父母,因為出身好而在插隊時就成為「國家職工」,「按照政策不能回歸,陡然成為整個知青群體中的失落者」;後來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才得以雙雙回到上海。在女兒白小瓊看來,「這些當年和父母年齡相仿的老知青,人人都有一番非同尋常的經歷,個個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絕不像她的父母那樣,過得是平平淡淡的一輩子。」從這簡單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在小說的人物譜系中,這些沒有及時返城的人是被當作人生失落者看待的。如果說這確實是對此類人生活際遇的最恰當的描述,那無疑揭示的還是在改革開放的30年中,城市的發展遠遠將農村拋在腦後的嚴酷現實。
作為一代人的集體回首,《客過亭》中所刻畫的人物與故事無疑能引起很多有著共同經歷的讀者的共鳴,令他們重新體會自己的青春歲月以及心靈的重負—這部小說所表達的也是心靈的重負如何在歲月中尋求解脫的故事。然而,如果說每一代人都需要為自己的青春付出代價、也終究要為自己的青春負責的話,那麼,在過去與未來的形形色色的青春中,那值得像信念一樣堅守下來的是什麼?
從青春無知、混亂顛倒的歲月到現在,這一點一直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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