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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概論》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黎廣基
因為搬家,在收拾東西時,意外地在一個殘舊的紙箱中發現一部小書。由於年代久遠,書頁已經昏黃,簡陋的封面上工整地印著四個紅字——書林新語。是書於一九五四年由香港遠東圖書公司出版,作者是曹聚仁。我隨手翻了一下,赫然看到書的扉頁,密密麻麻地佈滿了藍色的鋼筆字,裡面不乏我當年對它的讚譽之辭。那段文字寫於一九八七年,距今已不覺二十餘年,而我對曹聚仁先生的印象,亦有了不少改變。
曹聚仁(1900-1972),浙江浦江縣人,中文系教授。早歲執教於南京暨南大學及上海復旦大學。後流寓香港、澳門等地,任職記者及專欄作家。生平著述豐富,主要是傳記及雜文,學術著作則有《國學概論》(章太炎口述,曹聚仁整理)、《國故學大綱》、《國故零簡》及《國學十二講》(後更名為《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等。曹聚仁的作品,不少曾風行一時,其中名氣最大的,自然要數到他的《國學概論》。他曾自負地說:「錢(穆)先生的《國學概論》並不壞,坊間還有許多同一課題的書;不過,全國大中學採用最多的,還是章太炎師講演,我所筆錄的那部《國學概論》。」事實上,曹氏之言並無誇大之處,他所記錄的《國學概論》,在其生前共發行了三十二版之多。而章氏《國學概論》之所以流行,除了與其內容及名氣有關外,曹聚仁流暢的白話文風亦應記一功。想當年太炎先生在上海、蘇州等地演講,負責筆錄的大不乏人,但都不及曹文之通俗明了。據說,當其演講稿在《覺悟》(上海《民國日報》副刊)上連載後,太炎先生對當時二十來歲的曹聚仁的水平頗為驚訝,到處探問他的學歷。當知道他是杭州省立第一師範學堂單不庵(名丕)的門生後,便對其弟子錢玄同說:「你叫曹聚仁來拜門,我可以收他做學生。」(語見李偉《曹聚仁傳》)
說實話,個人對於章氏《國學概論》的認識是比較深刻的。十多年前,我負笈南京,拜到徐復(1912-2006),字士復,師從黃侃,後黃氏病逝,改從章太炎問學。著有《訄書詳注》、《章氏〈成均圖〉疏證》、《余杭大師親炙記》等)先生的門下學習小學訓詁,便有意模仿徐師注解《訄書》的做法,對太炎先生的《國學概論》重新注釋一番。誰知道這個想法,一直要到零八年再赴南京,才真正得以實現。回憶那時我在南大文學院的資料室,拿著滿是塵灰,由章門弟子王乘六、諸祖耿記錄、孫世揚校訂的版本,與曹書的有關章節逐一比勘,始發現前者不但內容翔實,引證宏富,而且更能忠實地反映出太炎先生之學術規模及思想原貌;不過,由於全書用文言文書寫,不便初學,未能普及起來,想來也是情理中的事。
對於曹聚仁筆錄的《國學概論》,最令人感到奇怪的,就是缺少了「小學」這一專門部分。太炎先生曾語重深長地說:「今日諸君欲知國學,則不得不先知語言文字。此語言文字之學,古稱小學。」(《論語言文字學》)又說:「蓋小學者,國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豈專引筆畫篆,繳繞文字而已。」(《國故論衡》)我們翻開章先生的代表作《國故論衡》,開卷便是「小學略說」,專論語言音韻,凡十一篇,可見他是以小學作為研究國故的入門基礎的。然而曹氏的記錄本,僅在「治國學之方法」裡附有「通小學」一節,不但篇幅短小,而且內容顯淺,這應該是與當時上海的演講內容有關。反觀太炎先生晚年在蘇州的演講,根據王乘六諸人的記錄,小學部分甚為完整,而且字裡行間時有真知灼見。因此,倘從學術性的角度去衡量,曹聚仁那次的記錄,無疑是有些不足的。
無可否認,作為章門的再傳弟子,我在討論曹聚仁的國學水平時,難免會帶有一些學派上的「偏見」。
回說上文提到的單不庵先生,早年曾予曹聚仁很大的影響。單氏曾出任北大圖書館主任,後來回到杭州,主西湖省立圖書館館政,負責過文瀾閣《四庫全書》的搬遷與修復,是一個出色的文獻學及校勘學家。據李偉的《曹聚仁傳》所述,曹聚仁「是單不庵最鍾愛的門徒」,可我們在曹氏的作品裡,卻絕少看到真正屬於考證的文字。我們知道,清儒以考據見長。在《國學十二講》中,有關清代學術的介紹共佔了十九篇,數量可謂不少;然而,除了「東拉西扯」(曹聚仁語)地引述他人的觀點外,我們始終無法看到曹氏在文字、音韻、訓詁諸領域有任何自己的心得。尤其是聯想到他是太炎先生的學生,就更加令人大惑不解了。個人懷疑,曹氏對於文字訓詁,其實不甚了了;原因是在曹先生的心底裡,對小學考據,原不是十分看重的。李偉先生認為曹聚仁對單不庵「終生懷著崇敬的心情」,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考曹氏曾說:「我和單不庵師第二次相處於西湖省立圖書館,這一相處,使我對於他完全失去了信仰。他是那樣的淵博,卻又那樣地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讀的書很多,從來理不成一個系統。……這可以說是上一代那些讀古書的人的共同悲哀。」(《我的讀書經驗》)這樣的一段話,對於一個師輩來說,不可謂沒有貶抑的成分。
為甚麼會這樣呢?我們知道,經學分為今文及古文兩大派;今文重視微言大義,講托古改制,開清末疑古辨偽之風氣;古文倡言古訓是式,主無徵不信,啟民國實證主義之先聲。而曹聚仁自幼年開始,即頗受康有為、梁啟超今文經學的影響,相信孔子托古改制、劉歆偽造古經的說法,對古書古人,多有懷疑。曹氏自言:「我的姑夫陳洪範,他是以善於幻想善於口辯為人們所愛好,亦以此為人們所嘲笑,……他告訴我們:『堯舜未必有其人,都是孔子孟子造出來的。』他說得頭頭是道,我們很愛聽。」這童年的印象,後來竟成了他終生篤信新考證學的遠因;而所謂新考證學,其實與清末的今文經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對於這點,他曾經作過如下的分析:「在整理國故方面,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顧頡剛的古史討論,也把從前康有為手中帶浪漫氣氛的今文學,變成切切實實的新考證學。我們那位姓陳的姑夫,他的幻想不獨有康有為證明於前,顧頡剛又定讞於後了。這樣,我對於素所尊敬的單不庵師也頗有點懷疑起來。」(《我的讀書經驗》)看到這裡,不難理解,曹氏對於走清代樸學路子的單不庵,以及以小學及古文經學見長的章太炎,更多的是人格上的尊崇,而非學術思想上的契合。因此在曹聚仁的作品裡,那些到處可見、真正左右他思想的,倒是梁啟超、顧頡剛、錢玄同、魯迅、吳稚暉他們那些疑古、反古的言論。其實,對於傳統小學及經學水平的不足,曹氏自己倒是直認不諱的。童年的經歷、時代的風氣、性格上的喜新厭舊,加上學識上的限制,令他不自覺地掉進了盲目疑古與反古的泥潭之中。曹氏嘗自稱自己是個「非聖無法,離經背道」的孔門叛徒,終身在反對年青人讀古書,將古書比喻為「花柳病」及「鴉片煙」。然而問題是:當脫掉那些過時和偏頗的疑古、反古言論後,曹聚仁的國學著作,還剩下多少自己的東西呢?
(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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