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蔣經國贛南文存》。網上圖片
賀越明
對於蔣經國先生的政治生命,與他稔知的老作家曹聚仁稱其中的贛南時期為「前半夜」,以1944年初他赴重慶中央幹部學校出任教育長為分水嶺,並不無感慨地說:「從他在臨川練兵到贛南任專員,那六年間,的確是一個革命的蔣經國。」小蔣其時未屆而立之年,赴任江西省第四區(贛南區)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充滿朝氣,奮發有為,留下了不少勵精圖治的事蹟,展現了獨當一面的幹才,也為以後邁上更高的台階打下了根基。由江西省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輯的《蔣經國贛南文存》(中國文史出版社,2011年2月),匯輯的正是他在那一時期的專論、時評、演講、訪談、工作報告乃至訓令等,若與前些年出版的《蔣經國日記》、《蔣經國回憶錄》(其實也是日記體)的有關記載相互參讀,當可察知蔣氏的思想底色、施政理念以及在某些具體問題上的立場和舉措,是了解和研究其事功不可缺少的重要史料。
「贛南文存」按年編次,共收文一百零三篇,其中有1943年的兩篇悼亡文,分別是寫周崇文的《用血汗灌溉了快樂之花》、寫陳明光的《生.死.再生!》,通篇情真意切。周、陳生前的職級較低,前者是幹事,後者任保長,說明蔣當年非常體恤下屬,毫無「太子」習氣。但讀到這兩篇文字時,我發現另有兩篇悼亡之作卻刊落了,而它們在蔣的著述中似更重要亦更有影響。
一篇是悼念南康縣縣長王后安的長文,發表於1942年桂林《大公報》,題為《一個縣長的死》。據曾任該報總編輯的徐鑄成先生回憶經過情形:一日下午,他接到一個電話,是素昧平生的蔣經國打來的,說路經桂林要去拜訪他,徐以報社所在地路況不佳,約定去蔣之下榻處見面。雙方寒暄後,蔣取出一份手稿,說是紀念一位亡友的,問能否在《大公報》刊登。徐粗略看過,感覺文詞清新、情意真摯,當即允諾及早刊出。他在《徐鑄成回憶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1月)中寫及此事時表示,蔣的文章不在贛州《正氣日報》刊登,而交《大公報》發表,是因為後者影響更大。也許因為年代久遠而當事人記憶力衰退,回憶錄有關記述涉及的人名、任職地名及發表日期均有訛誤。經我多年前翻查舊報,確定該文是在3月17、18和19日《大公報》連載了三天。
江西當地的文史資料另有一種記載,稱蔣親自主持王后安追悼會,並撰寫《贛江的水依舊在流》一文表示痛悼。奇怪的是,那一篇的題目沒有多少感情色彩,而這一篇卻帶有深沉的詩意。究竟是一文兩題還是完全不同的兩篇文章呢?恐怕還需通過對原文比照才能得出結論。
另一篇是悼念上猶縣縣長王繼春的,蘊藉的哀痛顯然更深。王任縣長三年多,大力推行蔣經國提出的「新贛南運動」,提倡教育興國,興辦上猶中學,創刊《上猶日報》,剷除「煙、賭、娼、匪」四害,為人清正廉潔,享有很高的民望。1942年底,他積勞成疾,住進省立醫院,但因一貧如洗,只能變賣家當治病。上猶縣政府曾匯去500元治療費,他得知後即令勤務員匯回,而院方竟嫌他小氣,不肯提供好藥,終在1943年3月7日病逝。在追悼會上,蔣聲淚俱下,宣讀了題為《哭王繼春之死》的悼詞。他說:「去年南康縣長王后安逝世,等於斷了我的一隻左手,今年上猶縣長王繼春病故,等於斷了我的一隻右手。」他指出王繼春不是因肺結核死的,而是被腐敗的社會吞噬的。他痛斥道:「這個醫院是腐敗的,是今天一個腐敗社會的縮影;自己只管自己,不管人家的死活……人與人之間沒有感情,把人當作貨物,這到底是甚麼世界?這到底是甚麼天下?」他好似面對死者哭訴:「你所留下來的東西,只有兩件破的襯衫褲,一雙破的膠皮鞋子,兩雙破的襪子,和幾本書,你所最愛的兩雙黃雀子也先後死了,但是你留了很大的產業─—革命的精神。你臨死的時候說:『王繼春可以死,上猶不應當死!』繼春!你並沒有死,你天天會和我們活在一起的!你可以相信新的上猶,新的贛南是永遠不會滅亡的。」他最後疾呼:「讓我們來接受你所遺留下來的革命銳劍,讓我們拿起這把銳劍,去衝殺國家的公敵,去掃除革命的障礙,去開闢自由的血路,來創造人類的幸福!」
據曹聚仁先生在《蔣經國論》(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憶述:「我曾讀過一篇蔣氏哭王縣長繼春的文字(原題為《讓我們來接受你的革命利劍》,曾載東南各報),一字一淚,含蘊著超過倫理關係的愛。有如慈父哭子,愛侶悼亡,契友折翼那麼深摯,出之於肺腑的哀號!友人V兄,他和王縣長有點私誼,那時候也在泰和。蔣氏痛哭王縣長那一刻,他也在場。他說:『蔣氏嘶聲啜泣,淚盡繼之以血,骨肉之間,也不過如此!』」曹還引用一位當地友人的話:「士為知己者死,替蔣經國做事,死了也算有點意義,王繼春可以瞑目了!」可見,哭悼王繼春的文章,也存在一文兩題還是兩文兩題的疑問,值得查證核正。文中提及「東南各報」,應指當時的《正氣日報》、《前線日報》和《東南日報》等,而據前述徐鑄成的回憶錄,該文也經他之手在桂林《大公報》刊出,顯然其影響超出了東南各地。
蔣經國的祭文,誠如曹聚仁所言,是「聲情並茂,如泣如訴」。不僅在一個多甲子前,即使今時今日讀過之後,也很難不令人動容!政協上猶縣委員會今年2月專門編印了《王繼春在上猶》一書,以資紀念。像這樣廉潔奉公、鞠躬盡瘁的公僕,在任何朝代任何國度都堪為各級官員的表率。這兩篇悼亡之作,既表達了蔣對兩位優秀部屬的痛惜和懷念之情,也反映了他對下屬在道德品格上的期許和表彰,還流露出對社會環境及腐敗風氣的不滿和憤恨,對了解蔣氏的贛南史跡尤其是與團隊成員的同志情誼至關重要,然而竟未能收入「贛南文存」這一文獻,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文存」固然不是「全集」,可以不必求全,但既然收入了有關周、陳的悼亡文,卻又遺漏了紀念二王的名文,則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且令人不解的。
還有讓人不解的是,「贛南文存」作為一部歷史性文獻,參與編選者不少,但沒有給各篇加上必要的題註,也沒有註明文章發表、演講舉行的日期、刊物或場合等,這就索解為難,給讀者留下了太多的不便。例如,1942年內有一篇《論輿論界的職責——勉本報同人》,既像是在報社的演講,又像是報紙的社評,通篇的「本報」是指哪份報紙呢?讀者自然無從知曉。很可能是指贛南地區的機關報《正氣日報》,但這只是我的推測,不敢遽下斷語。這部「文存」似此缺乏應有的註釋,其文獻價值便打了不小的折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