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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柱
北宋的章惇,字子厚,建州浦城(今屬福建)人。宦海浮沉多年,最後死在貶所。
《宋史》將章惇收入「奸臣傳」中,稱:「惇豪俊,博學善文。進士登名,恥出侄衡下,委敕而出。再舉甲科,調商洛令。與蘇軾遊南山,抵仙遊潭,潭下臨絕壁萬仞,橫木其上,惇揖軾書壁,軾懼不敢書。惇平步過之,垂索挽樹,攝衣而下,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蘇軾、章惇來。』既還,神彩不動,軾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殺人。』惇曰:『何也?』軾曰:『能自判命者,能殺人也。』惇大笑。」這指兩件後人常提起的趣事。
其一,嘉祐二年(1057),章惇同侄子章衡一起考取進士,但他的侄子考中首名,而章惇名在其下,所以當年不受敕,後來又考,終於考取進士甲科。其二,章、蘇年輕時同去旅遊。《高齋漫錄》云,章惇與蘇軾同遊仙遊潭,深澗之上只有一條橫木為橋。「子厚推子瞻過潭書壁」,蘇軾不敢過,章惇卻平步而過,盪起一根藤索,從容在石壁上寫下:「章惇蘇軾來遊」。蘇軾拍著章惇的肩膀說:「子厚必能殺人!」言:「能自拚命者能殺人也。」子厚大笑。從這些趣事來看,章惇的確有膽有識。
以科舉進身的章惇,歷任商洛縣令、雄武軍(秦州)節度推官等地方官。後來,章惇受到歐陽修的賞識,推薦召試館職。這次考試雖然合格了,但未能出任館職,改任武進知縣。
倘若止於此,章惇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自古及今,大小官員多如牛毛,隨著時光的流動,很快就會淡出人們的腦海。偏偏章惇趕上了提倡變法的年代,又受到王安石的重用,並且因為戡亂有功,得到宋神宗賞識。從此,這位有膽有識的人,便在宦海多次浮沉,齧人也被人齧,刻畫出供人深思的軌跡。
章惇的仕途,與改革相關,更與黨爭相伴。宋代在熙寧變法前,行政、軍政、財政執掌於中書、樞密院、三司三個機關,缺乏通盤考慮,兵、財、民三權脫節。熙寧二年(1069年)二月,主張變法改革的王安石出任參知政事(副相),設制置三司條例司,由中書和樞密院長官兼領,掌管新法的制訂和頒佈。章惇任編修三司條例官,成為改革派的重要成員。
王安石實行新法,引起了當時士大夫的紛爭,於是也就有持支持態度和持反對態度的兩黨。以王安石為魁首的變法圖強一派為新黨,反對變法革新的一派為舊黨,司馬光是代表。熙寧七年四月,舊黨借旱災肆虐勸諫神宗放棄變法主張,宋神宗第一次解除王安石宰相職務。熙寧八年二月,神宗皇帝又重新啟用王安石。復相之後的王安石,所面對的政治局面更加複雜,舉步維艱,終於在熙寧九年春向神宗再次提出辭職。罷相後,王安石寄居江寧,直到死去。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屬人之常情,倘只施與日常小事,沒有指責的必要;若對國計民生的大事也感情用事,互相傾軋,必定延誤時機。北宋頑固的黨爭,並未因王安石的罷相而結束,作為新黨一員的章惇,仍然要承受跌宕起伏的日日夜夜。
章惇在熙寧二年二月進入三司後,又擔任過許多職務,在神宗去世之前,仕途基本是坦蕩的。元豐二年蘇軾發生「烏台詩案」的時候,宰相王珪以蘇詩中有「世間惟有蟄龍知」,欲加重罪。時任翰林學士的章惇,曾加以援手,認為「龍者,非獨人君,人臣具可以言龍也」。這極難得。人間多的是錦上添花,很少有雪中送炭;慣見的是落井下石,難見從井救人。節骨眼上的一句話,可以殺人,也可以使人活。神宗同意章惇的看法,認為不足以此加重蘇軾之罪,「遂薄其罪,以黃州(今屬湖北)團練副使安置」。
元豐八年二月,宋神宗病危。已任參知政事的章惇與宰相王珪等人一起決議立神宗長子、年幼的趙煦為皇太子,由章惇寫在紙上,王珪拿給已不能說話的宋神宗看,神宗點頭同意;又請神宗母、皇太后垂簾聽政,神宗也點頭同意了。這個大事,章惇他們事前沒有和皇太后高氏、皇后向氏商議,日後為章惇埋下了禍根。
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死去,年幼的哲宗即位,神宗母親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任命司馬光為宰相。司馬光即同文彥博、呂公著一起建立了舊黨的統治體系,政府的重要機構很快被舊黨所掌握。佔據優勢的舊黨,全力打擊新黨,他們認為王安石不遵守禮制,專用個人私見,應該立即廢除一切變法內容;認為新黨以非為是,興害除利,害民誤國,又攻擊章惇「語涉輕侮」太后,「用心不忠」,是一個奸臣。
舊黨執政後,新法大多被廢除了。新黨的重要成員,如呂惠卿、章惇、蔡確等,都遭到排擠和打擊。元祐元年閏二月,章惇罷政閒居。元祐四年,舊黨將蔡確《遊車蓋亭詩》加以引申,指斥為誣衊高太后,將蔡確發配至新州而亡。之後,舊黨把較為出名的新黨成員大約八九十人的名字分別歸附於王安石、呂惠卿、蔡確名下,稱為「親黨」,張榜於朝堂之上,使他們永世不得為官。
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改年號為紹聖。政局開始朝著新黨有利的方向變化。紹聖元年,哲宗啟用章惇為左相,此後,章惇一直擔任相職,直至哲宗去世。這其間新法不僅復行,而且對元祐法令有所採納。哲宗曾問:「元祐亦有可取乎?」章惇答曰:「取其善者」。哲宗死,徽宗即位。章惇遭到罷斥,新政第二次被廢除。罷相後,章惇改任越州知州,在赴任途中即被貶為武昌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後來再貶往嶺南為雷州司戶參軍。崇寧元年(1102年),又改為舒州團練副使、睦州居住;兩年後,又移來移去,先到越州,後又湖州。崇寧四年去世,享年71歲。
黨爭,歷朝歷代都存在,不單單一個宋朝如此,但宋朝應該算比較厲害的。圍繞變法與否,王安石、司馬光新舊兩黨鬥爭延續了幾十年,影響極為深遠。今日我們回望此處,除了需要實事求是剖析兩派各自的見解,還要看到黨爭對理性的遮蔽,對人性的扼殺,對歷史腳步的羈纏。以章惇為例,他本是一個有才幹有魄力的人,但因先被王安石重用,便捲進黨爭不可自拔。初時,新黨打擊舊黨尚有堅持改革的宋神宗掌握大局,還不至於太出格;但後來的黨爭,基本是由最高統治者主持的,舊黨無情打擊新黨,也是因為有巨大的後台。熙寧變法斷斷續續,歷時十幾年,與高層變動大有關係。
新黨、舊黨之爭此起彼伏,對國家,對個人都是一種損害。以章惇、蘇軾的關係來說吧,他們本是朋友,但章惇屬於王安石變法派的骨幹,蘇軾則被歸為元祐黨人,兩個人便決裂了。新黨舊黨彼此借鑒整人的招數,不失時機進行報復。比如,元祐中舊黨羅織成「車蓋亭詩案」,新黨則也相應地製造了「同文館之獄」;元祐舊黨將新黨八九十人的名字「榜之朝堂」,謂之「親黨」;紹聖初,新黨亦籍定元祐黨數十人,蔡京為相時更有「元祐奸黨碑」。
宋代的治國理念,與前後朝代相比雖有好多不同之處,但並未突破興亡的窠臼。以黨爭來看,那種怪圈周而復始,沒有尋求到一種使人正常表達思想的途徑。從個人的人格來看,不論新黨還是舊黨,好多人是值得尊敬的,然而這不是個人德行可以解決的問題,而是制度、體制問題。參與黨爭的人,擺出公允的架勢,以道德為棍棒,醜化他人美化自己,無疑把道德看成了關鍵。
章惇,不過是黨爭的犧牲品,哪裡談得上「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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