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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境廬詩草》。 網上圖片
——讀《人境廬詩草》偶記之一
王 璞
有些書是值得一讀再讀的。比如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時不時拿來翻翻,往往會從中得到意外的啟發。對於寫作人來說,重讀經典還有一大好處,那就是,即便是一些看去与自己的專業或寫作題材毫無關係的經典,再讀之中,往往也會讓那發生梗阻的大腦為之一震,於是筋通脈順。
不久前重讀黃公度《人境廬詩草》,遂有此感。
黃公度諱遵憲,乃清末三大思想家之一,而《人境廬詩草》為其嘔心嚦血之作,去世前不久乃公曾嘆曰:「平生懷抱, 一事無成,惟古近體詩能自立耳。」其實,在黃公度短短五十九年生命中,於國於民,於個人事業,皆卓有建樹。從二十歲任清政府日本使館參贊起,他歷任駐美國、新加坡、德國外交公使,參与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交涉談判。是一時無兩的外交奇才。所著《日本國志》,是國內第一本日本史,早在十九世紀末,便「已言日本維新之效成則且霸,而首先受其衝者為吾中國」(梁啟超語),然而這些成就都被他自己以「一事無成」勾銷,可見他對自己詩作的特別看重。
《人境廬詩草》當然是一本文學作品,但它最了不起的成就不是文學意義上的,而是史學与思想史意義上的。它不以音律詞藻取勝,不以妙言佳句傳世,其所獨具之價值,在於它「詩史」的內涵和先知先覺的思想光芒,康有為評之為「上感國變,中傷種族,下哀民生」,其實只言及了它的思想境界,梁啟超言其「能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或稍稍道出了它的詩史價值。
其實為文也好, 為詩也好,揭發時弊,臧否人物,都不是最難,只要具有常人的知識思維即可;但能從時弊異象之中,有所思有所慮,揭示表面事件下面的深層意義,鑒往知來,才是大師風範。《人境廬詩草》六百餘詩作中,有此等見識者十之七八。前日我所翻讀的一首〈三哀詩〉,即其中之一。
〈三哀詩〉所為之悲歌的三君子,皆為庚子義和團之亂死難之士,即: 時為京官的袁昶,為縣官的吳德潚, 以及民間義士唐才常。
袁昶和唐才常之死,我從范文瀾《中國近代史》略有所聞,在范著中, 袁昶是反對義和團運動的「帝國主義精幹奴才」,死有餘辜;而唐才常則是跟人民群眾反帝革命運動對著幹、因而死了活該的改良主義分子。在黃公度〈三哀詩〉中,二人的形象正相反,袁昶是「知公真名士,不獨善文藝,未知比干心,竟為直諫碎。」,是因直諫而死的大忠臣。在滿朝文武皆唯唯諾諾附和慈禧鼓動暴民殺洋滅教的荒誕策時,袁昶挺身而出,冒死上書。雖落得一個「螳臂擋車」的下場,但其「國家有妖孽,尤貴養正氣」的精神浩然長存。至於唐才常,更是飛蛾撲火的典型。身為戌戊七君子的他,剛逃過了菜市口被戳的一劫,在「人人空拳張」「家家白蓮花」的義和團風潮裡, 又跳出來奔走呼籲,欲以匹夫之力,救國救民。但他的犧牲換來了甚麼呢?「君聽人間謠,處處歌堂堂。」黃遵憲好像先知先覺到了五十年後范著中對袁唐之士子的侮罵与嘲弄。人民是虛擬的,興論是勢利的,而滾滾而動的歷史車輪,也並非總是向前。
范著放過了吳德潚,對之不置一詞。許是因為吳的官職太小,只一縣吏而已,不值一哂。然而,作為詩人思想家的黃公度,眼光卻超越了世俗与功利。三哀詩之二《吳季清明府》,是三哀詩中份量最重的一首。梁啟超《飲冰室詩話》特別提出這一首評說,嘆曰:
達縣吳季清先生德潚。作令西安。庚子義和之變。為亂民所戕。闔門及難。識与不識。莫不痛心。天之報施善人。真其誣也。
季清先生官雖小,卻以「至德純孝,學識魄力迴絕流俗」而名世。特別是教子有方,三個儿子皆有過人之才。長子吳鐵樵,是梁啟超和譚嗣同的莫逆之交,不幸早死,譚「哭之慟。」還即時為他寫了一篇傳記刊載在《時務報》上。最小的儿子吳以東, 死難時才十一歲,卻已「日讀書盡十餘卷。屬文能二三千文。兼學英法文字。」譚號之為「舍利佛」,曾對梁感嘆道:「三吳,蜀之三龍也。吾國有此等人才。豈是亡國氣象。」
就是這樣的一家人,卻在庚子之亂中遭滿門抄斬,主僕四十餘人,雖婦孺未能倖免。以我們所受的歷史教育來看,凡在人民群眾運動中被革命群眾打死者,都是壞人,或反革命,或壞分子,或土豪劣紳,或貪官污吏, 但在吳家慘案中,情況恰巧相反。當時很多文獻記載了這一慘案, 其中以林紓〈記西安縣知縣吳公德潚全家被難事〉最為翔實。述說了慘案的來龍去脈。原來,清末官場腐朽,西安自然未能免俗,十官倒有九貪。吳德潚卻是其中一個異數,不僅為官清廉,還常常「不徇私請,以阿其上」,對那班貪官污吏及他們所庇護的土豪劣紳簿責有之,舉報有之,早就讓那些傢伙恨得牙癢癢,「磨刀咸欲殺」必欲除之而後快。義和團之亂一起,正好趁了他們的便,於是上下煽風點火, 挑起暴民對其圍攻殺戳,拔去了這根肉中刺。
可嘆可感的是,暴民們殺了吳之後, 在他家裡搜出了康有為給吳的信,於是「監司大喜,以為通賊情真,誅之有名」。吳家二子本來逃脫,送到官府後卻被官府所殺。三哀詩備述這一慘案經過之後,嘆曰:
「以君知佛理,夙通一切法,明知入世事,如幻如泡沫,佛力尚有盡,何況生死滅。將頭臨刃時, 定知不驚怛。」
《飲冰室詩話》引此節並評曰:「讀此亦可以略窺先生之學矣!」
意思是這一段足可證黃公思想境界的高超。梁公為何如此說呢?我的理解是:
一.黃公此處暗示清末政治腐朽一至於此, 天理難容,佛力不逮,沒得救了。但他身處白色恐怖的清末,這種話自是不可明說, 只好以這些隱約之詞暗示;
二.佛理講究心靈修為, 心安則理得,理得則處變不驚,所以真君子生亦好死亦好,但求無愧於心,不必考慮世議俗論。
身為寫作人,我還有一層感嘆:可惜我不擅寫歷史小說,不然,這是個多麼好的歷史小說題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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