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朦朧地覺察到了合餐制的荒謬品格:人們聚餐時不僅分享食物,還毫無必要地交換口水,絕對不是好的飲食之道。遂與一個醫生討論。醫生的回答十分乾脆:「這種第三世界的吃法不衛生!」
時至今日,幾乎所有國人對合餐制的反思仍停留在衛生學層面。可是,SARS掃蕩過我們,禽流感和豬流感正在威脅我們,我們為什麼要固守這種不衛生的吃法呢?由於第三世界的經濟水平,抑或有更深層的原因?為了解開這個謎,我與眾多國人在網絡和現實生活中進行了對話,發現國人堅持合餐制有一個大的理由和兩個小的理由:
大的理由:合餐制是我們的傳統。
小的理由:1、中餐的特殊性不適合分餐制;2、合餐制易於營造團圓喜慶的氛圍。
那麼,這些理由是否站得住腳呢?我相信理性的分析會給出恰當的答案。
分餐制是個起源曖昧的詞。迄今我尚未看見它在英語中的寫法,國人對它的解釋也頗多歧義。所以,有必要首先追問:何為分餐制?分餐制的目的是什麼?最嚴格的分餐制自然是事先分配好聚餐者的食物。但除了食物短缺和非常稀少的場合,這種做法顯然沒有必要。自助餐作為分餐制的一種,就不事先分配食物,而是由就餐者各取所需。它區別於合餐制之處,在於公共餐具的使用。由於使用公共餐具,就餐者的私人性存在就不會觸及公共食物,人們在聚餐時自然不再相互侵犯。由此可見,分餐制的根本在於公共餐具(公勺、公筷、公共倒叉)的使用。為什麼要使用公共餐具?表層的原因是為了衛生,其實不盡然。我與有親密接觸的人共享食物,使用公共餐具與否,在衛生學上的效果是差不多的。以食物為媒介的衛生學危險在我們的親密接觸中同樣可以獲得。然而,習慣了分餐制的歐美公民在友人聚會時仍然使用公共餐具,這意味著分餐制具有衛生學層面之外的意義。
答案其實不難給出。
我與友人的親密接觸是經過雙方同意的,我們實際上已經訂立了一個契約,允許對方在特定時刻進入自己的私人空間。未經我的同意,再親密的朋友和家人也不能隨意將其私人性存在給予我,否則就是侵權。與他人進餐僅僅表明我們願意公共分享食物和一段時光,並不意味著我已經授權他人可以突破日常交往的界限,將他的私人性存在強加給我。除非經過特殊的授權,聚餐者必須使用公共餐具。這不是個人的衛生習慣問題,而是你是否尊重他人和自己。所以,分餐制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保護個體的權利。
分析到這裡,我們會發現國人反對分餐制的兩個小的理由顯然是站不住腳的:1、分餐制的根本在於公共餐具的使用而非預先分配食物(如自助餐),而沒有任何食物(如火鍋和魚)特殊到了排斥公共餐具的地步,因此,說中餐不適合分餐制可謂無稽之談。日本人的食物有許多類似於中餐,可日本人在明治維新後開始全面推廣分餐制(使用公共餐具),在聚餐時不使用公共餐具被視為粗野之舉。歐美國家的人普遍以分餐的方式吃中餐,這都說明中餐並非與分餐制不共戴天。2、聚餐的喜慶氛圍怎麼會因使用公共餐具而被沖淡呢?難道歐美國家的人聚餐時就沒有喜慶氛圍?是否具有團圓喜慶的氛圍,取決於就餐者的心境而非是否使用公共餐具,這豈不是簡單之至的道理嗎?在經過如此辨析之後,固守合餐制只剩下一個理由:它是中華民族的傳統,中國人在吃法上不必全盤西化。這樣,分餐制和合餐制之爭就上升到捍衛民族文化的高度,變成了中西文化之爭。
但是,合餐制難道僅僅是中國人的傳統嗎?非也。它是一種前現代的飲食方式,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曾佔統治地位。在朱維之教授主編的《希伯來文化史》中,我看到一幅名為《正在吃飯的希伯來人》的插圖:四個人聚在食物周圍,其中一個人將手直接伸向食物(希伯來人用手進食),另一個人則把手中的食物遞給夥伴(頗像國人聚餐時相互夾菜)。這是典型的合餐制。顯然,古代希伯來人吃飯是不分餐的。古代希伯來人曾居住在兩河流域,其飲食結構和生活方式與阿拉伯人接近,不少阿拉伯人至今仍保留著合餐的傳統。希伯來文化又對西方有著決定性的影響(通過基督教),由希伯來人的就餐方式可以推知早期歐洲人也是合餐的。在歐洲的一些邊遠地區,現在仍有合餐制的遺痕(如取調料時不用公共餐具),可以證明這一點。雖然資料的限制使我難以敘述更多的細節,但可以推斷合餐制曾是人類在前現代時期的共同傳統。合餐制是人們共同享用食物的直接方式,直是聚餐的自然狀態。在前現代階段,人的個體意識尚未普遍地生成,自然不會強調個人空間的神聖性,以合餐的方式共享是理所當然的了。與合餐制相比,分餐制顯然要多一個步驟和規矩。它意味著人們的聚餐超越了自然狀態。並不是任何對自然狀態的告別都是好的,那麼,人們為什麼會選擇相對麻煩的合餐制呢?對於傳染性疾病的恐懼可能是其導因,但不會是決定性的因素。如果單純出於對傳染病的恐懼而分餐,那麼,分餐制的實行就只會是階段性的,沒有必要成為一種常規的生活方式。同樣,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可以普遍設置公共餐具)可以為之提供客觀條件,卻不會直接造就分餐制(許多富裕的東方人聚餐仍未採用分餐制)。顯然必有更根本的緣由推動著人們。這就是公共意識和個體獨立意識的形成,而這兩種意識無疑是屬於現代性的,所以,西方從合餐制轉向分餐制的具體階段,則必定與現代性的生成同步,並且直接構成現代化運動的一部分。現代化使人從依附走向獨立,對於個體權利的普遍尊重造就了吃法的革命。人們在聚餐時為了不將自己的私人存在(如口水)強加給對方,設置了公共餐具,使自己的身體不再直接接觸公共食物,將對公共空間的尊重和對個體性的保護統一起來。同屬漢語文化圈的日本由於現代化的時間較早,現在已經開始全面實行分餐制。韓國和中國等現代化——尤其是民主化進程——相對晚的亞洲國家,則仍保留著合餐制傳統。這些國家沒有普遍實行分餐制,並非由於經濟條件所限(韓國現在已經是富裕國家),而是因為人們還沒有形成日常生活中的個體界限意識。以合餐的方式共享食物在這些國家被視為親密的標誌和友誼的象徵。人們在分享食物的同時分享口水恰如原始儀式一樣,能夠造成親密無間的氛圍和榮辱與共的決心。但是人的個體性卻被忽略了,參加者無論是否願意,都被迫分享他人的私人性存在。所謂的親密、友誼、榮辱與共都以對個體性的壓抑為代價。在這種聚餐方式中,參加者既必須隨時放棄自己的個體性,又隨時可能突破他人私人空間的最後界限(如強制性地敬酒)。這等於以親情、友誼、團結的名義將侵權和被侵權合法化了。然而,個體性既已不在,親密、友誼、榮辱與共的意義又何在呢?親密的交往、友誼的力量、榮辱與共的合作精神,從根本上說是為了將人造就為個體。從這個角度來說,合餐制顯然是過時的交往方式。對於個體的珍視是現代精神的核心。珍視個體就是珍視個體間的公共領域。分餐制恰恰是為保護個體性和公共領域而興起的。因此,分餐制乃現代(公民)文化的一部分,分餐制與合餐制之別是前現代文化與現代文化之別。部分國人之所以不願意接受分餐制,是因為他們還沒有足夠清晰的個體意識,尚缺乏對於自己和他人的權利觀念,依然習慣於侵權和被侵權。這意味著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與中國的意識形態一樣有待現代化。
既然分餐制與合餐制之別乃前現代與現代之別,那麼,以傳統的名義拒絕分餐制就是荒謬的。在以食為天的中國語境中,吃法的現代化是現代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我們完全可以由吃法的現代化程度評估中國的現代化程度。包括我在內的先行者提倡分餐制,絕不僅僅是出於衛生學層面的考慮,更是為了以吃法的革命推動中國的總體進步,最終將中國建設成公民主權的現代國家。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