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黃鼠狼的樣子有點可愛。 網上圖片
張衍榮
雪後初霽,晨曦柔和,我推開窗戶,俯身朝窗下看去。就在這一瞬間,心頭驀然一驚!窗台下的花壇裡,一隻棕黃色小動物,一閃身鑽進低矮的冬青裡,眨眼就不見了。啊,是黃鼠狼!
本為查看積雪的,卻不料邂逅了不速之客,雖只匆匆一個照面,卻令我不勝驚訝。
說來不免感慨,我與黃鼠狼也是老相識了,可屈指算來,我們竟有近半個世紀未曾謀面!
我是鄉里人,整個少年時代都在鄉下過。記得那時幾乎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黃鼠狼,非但春夏秋三季常見其蹤影,甚至隆冬時節也能常看到它,而且每每是「零距離」接觸。
事情緣於後屋有位村叔。一到冬天,特別是冬至之後,他每晚都要背起竹製夾剪,拎上關籠之類的家什,借助夜色掩護,悄悄到野外去下套逮黃鼠狼。他的行動十分詭秘,誰也不知他跑到哪裡去了,更不清楚他怎樣挑選下套的地方。他天不亮就去收「網」,清晨即回,極少打空。鄉下孩子起得早,他回到家裡時,我們也都起床了。這個時候,往往就是我們精神會餐的時候。我們抑制不住興奮,跑到他家門口,饒有興趣地圍觀他放在地上的武器和那些倒霉蛋,心中讚嘆不已。作為獵物的黃鼠狼,不是被夾剪夾住,就是被關籠關住。被夾住的多半已奄奄一息,而被關住的則惶恐不安,在籠子裡躥來躥去,一刻也不停。身上一股子臊氣,十分熏人……最後的結局不言而喻。黃鼠狼的皮被剝下後,用篾片繃起來,掛在房簷下風乾,然後賣到「土產公司」去。
黃鼠狼伏誅,自然是大快人心了。
首先是社會輿論對它很不利。「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名言代代相傳,歷史性「肉告示」貼滿天下,雖未必是「總要先造成輿論」的鬥爭策略,但令其聲名狼藉,成為眾矢之的,且永世不得翻身則是鐵定的。
其次,黃鼠狼自身也確乎惡貫滿盈,罪惡昭彰:只要聽到房前屋後包括半夜雞籠裡有雞子慘叫,十之八九必定是它在偷襲,且多半已經得手,無論苦主行動怎樣敏捷,都無濟於事,都改變不了有雞慘遭「毒嘴」的結果。雞在鄉下,是窮苦百姓的「信用社」,油、鹽、火柴、煤油等必不可少的日常用度,以及頭疼腦熱的開銷,都得指望它。而且,養雞還具有成本低,風險小,見效快的優勢。你說它重要不重要?鄉民們,尤其是那些晝夜操勞的家庭主婦,沒有不「雞圖騰」的。可黃鼠狼這麼一作怪,誰不咬牙切齒,恨之入骨?
至於它那副尊容,就更不敢恭維了,尖嘴猴腮,腿短尾長,有誰會對牠產生好感,願意給它亮燈留燈呢?再有,牠身上那股子狐臊體氣,老遠就能把人薰暈,即使化作美女,沉魚落雁,傾城傾國,也叫人噁心!
因此,黃鼠狼之落網,之死,是罪有應得,沒有人會同情的,而村叔之舉,當然是為民除害了。
然而,也並非全是開心。因為,黃鼠狼還有另外一個稱謂——黃大仙。村上一位小腳老太告訴我,屋裡要是有「黃大仙」出沒,一定得當心,千萬不能得罪它,尤其生意人家,不要說捉拿打殺了,就是言語上也斷不可稍有冒犯!比較明智的辦法是趕緊燒香上供,請牠老人家慈悲為懷,高抬貴手……原來,「黃大仙」是財神!財神生氣,後果當然很嚴重,輕者幸福指數上不去,重的就不好說了,沒準哪天一場天火叫你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這是常識,婦孺皆知,沒什麼深奧的。舊時很多商賈人家悄悄供著牠就是這道理。因此在當看客,圍觀「大仙」領死受剮時,心中就難免打鼓:要是別的「大仙」看到我們在這裡幸災樂禍或者麻木不仁,萬一怪罪下來怎麼搞?
這種交織著既興奮又忐忑的矛盾心理,伴隨著我度過了艱難、懵懂也不乏快樂的少年時代。
後來,「轉非」進城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黃鼠狼了,即使偶爾回到故鄉,甚至包括當年到山區插隊當「知青」,也再沒有見到過。
其實,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房前屋後的林地都被「以糧為綱」開墾了,沒有了荊棘屏障,「大仙」們失去了藏身之所,誰還敢前來游而擊之?其次,它的皮毛值錢,數十年來被農民當作「副業」大量獵殺,它那香火有沒有斷掉都是問號。據媒體披露,文房四寶之一的毛筆,真正意義上的「狼毫」幾近絕跡便是佐證。而我們那位村叔也早已金盆洗手,原因是「冇得捉的了」。第三,農藥的濫用,尤其不法之徒使用氰化物等劇毒農藥四處行竊,使其生存環境日益險惡,一不留神就碰上滅頂之災。地盤縮小,大肆捕殺,食物短缺,食品安全,使它們走上了窮途末路。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人類風刀霜劍的步步進逼之下,牠們正瀕臨滅絕了!因此,我縱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本事,也未必能覓到它。
當然也有可奇怪的。比如,黃鼠狼何以叫做「黃大仙」,究竟有沒有功勞,有沒有苦勞,是朋友還是敵人,是延安還是西安?這些個很大甚至很首要的問題,在當年那樣一個特殊時代竟會無人問津。
這就很有一點可悲了,而最直接的後果便是鼠害橫行。
我回到故鄉,夜晚卻無法入睡,不僅可以聽到老鼠在樓板房樑上尋歡作樂,甚至可以領教它們在床頭間、被子上肆無忌憚地躥來躥去。也難怪啊,人家就這麼點追求,吃飽了,喝足了,人丁又格外興旺,不可勁兒撒歡,還貪圖個啥呢?這是我少年時代不曾遇到過的。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吃老鼠的「黃大仙」半夜入宅,未必是衝著我家雞子來的啊!
至於莊稼就更不要說了,從種子撒在地裡開始,一直到收割、歸倉之後,老鼠們是一路大搖大擺吃過來,直到越冬,過上一個豐衣足食的大肥年。如此週而復始,以致無窮。
而草原牧區比產糧區更慘,因為少了黃鼠狼,草原上的鼠害十分猖獗,草根被咬斷,牧草就活活餓死,草原沙漠化迅速蔓延,那份蒼涼觸目驚心。我曾寫過一篇題為《草原悲聲:春天在哪裡?》的小文,言及連年鼠患,有些草原根本就看不到春天了,哪裡還能放什麼牧!
歲月悄然流逝,世事不覺寫滿滄桑,有時驀然回首,你都會大吃一驚:怎麼會是這樣啊?其中,黃鼠狼便是典型一例。明明存在「首要問題」,必須先弄清楚再說,卻偏偏沒人感興趣;明明功大於過,卻偏偏視而不見,錯把朋友當害除,以致後果嚴重,悔之晚矣!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我們什麼時候才不犯這麼糊塗的錯誤呢?
至於那一眨眼就了無蹤影的朋友,你是什麼時候,怎樣來到這裡的呢?你是居無定所的「盲流」,還是城鎮化大潮中洗腳上樓的「農轉非」?是世代土著,還是跳了龍門的「臊二代」,「臊三代」?這個地方人稱水泥叢林,雖說廣宇連天,用牛奶洗澡的大有人在,人皮碩鼠更不是一個兩個,可「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它哪是你「黃大仙」能呆的地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