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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前不久爆發佔領華爾街運動。資料圖片
王曉華
佔領華爾街運動已經持續數周,影響幾乎波及整個世界。意味深長的是,人們對待這場運動的解讀並不一致:美國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支持示威者,認為當下的美國經濟「不是資本主義,不是市場經濟,而是一個扭曲的經濟」;部分左翼學人則從中看到了資本主義衰落的徵兆,希望世界選擇新的經濟模式。持這兩種觀點的人都支持失望者,但他們眼中的出路恰好相反。這顯然見證了佔領華爾街運動的複雜品格。
當斯蒂格利茨強調「這不是資本主義,不是市場經濟」時,他心目中顯然存在著一個理想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模型。人們不難猜出他未明確說出的潛台詞:只要回歸真正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軌道,當下存在的問題就終將獲得解決。同樣,斷言資本主義氣數已近的人們寄希望於另一種經濟模式,相信後者具有拯救世界的力量。顯然,雙方都把自己喜歡的模式理想化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場運動也顯現為理想之爭。
然而,真的存在一種理想的經濟—社會—生活方式嗎?如果有,為什麼人類到了21世紀還在尋找方向?事實上,在人類目前創造出的主要經濟模式—自然經濟、計劃經濟、市場經濟—中,我們找不到沒有欠缺的體系。
自然經濟難以產生較高的生產力,業已無法適應全球化時代的競爭,當然不會成為現代人的選項。排除了自然經濟,人類只剩下兩個選擇:計劃經濟和自由經濟。
在二十世紀,對於計劃經濟的實踐是人類進行過的最宏偉和激動人心的實驗,在大地上建立天堂的夢想曾推動許多人激情洋溢地工作。然而,相應的實驗最終毫無例外地失敗了,根本原因在於它內蘊著致命的矛盾:既要將人類昇華為「自由人的聯合體」,又要把社會的總體經濟運行置於宏觀控制之下。目標與手段的自我反對注定了其悲劇品格:如果要將整個生活的生產—流通—消費納入統一的計劃,那麼,就必然由少數人制訂、發佈、監控計劃;當這些人如此做之時,他們的決定就是大多數人的命運;由此所產生的社會災難和心靈災難曾給數代人造成深重的創傷。
與計劃經濟相比,現代自由經濟(市場經濟)最大的優越性在於:它建立在個人的慾求、意志、計劃之上,指向個人自由的實現。這種以自由競爭為動力的經濟體系不需要政府制訂劃一的計劃,具有巨大的解放力量,常常產生極高的效率,採納它的許多國家都迅速走上了國富民強之路。不過,自由經濟在其誕生之日起就蘊涵著一個危險:個體之間的競爭關係會導致對增長的無限制追求。它的基本前提是滿足慾求而非需求。由於慾求顯現為難填之壑,以慾求為目標的經濟—社會體系必然不斷挑戰極限,然而,地球上的自然資源和人類的生產力都是有限的,追求無限制的增長必然造成生態危機和社會危機。這次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之所以將矛頭指向資本大鱷,就是因為後者已經成為貪得無厭的象徵。通過數字遊戲和智力博弈,他們佔有了過多的資本和資源,客觀上擠壓乃至威脅了他人的生存空間,最集中地體現了資本主義自由經濟之「罪」。
不過,自由經濟(市場經濟)存在缺陷,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拋棄它而找到更好的模式:在已有經濟模式中,惟有它才能既保證個體自由,又不犧牲人們對於效率的追求。許多社會主義國家之所以最終走上了市場經濟之路,就是因為它具有巨大的解放力量。至於其欠缺,則絕非不治之症。為了克服早期市場經濟的不足,歐洲的許多國家開始踐行市場經濟社會主義,實際上就是寄希望於市場經濟的自我改良,限制個別人和少數集團無限制擴張的衝動。事實上,尋求這種限制也是當下示威者的目標。
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給市場經濟加上「限定詞」同樣意味著風險:除了意識形態方面的效應外,在市場和社會之間尋求平衡的人們常常發現公正和效率不能兩全——過高的稅率正拖滯歐洲的步伐,使他們在全球競爭格局中失去優勢;在市場和傳統社會主義體制之間游弋的中國則面臨著貧富分化、道德滑坡、體制滯後等諸多問題,同樣在尋求解決問題的道路。要迴避這種風險本身,就必須允許人們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讓各種力量在博弈中獲得平衡。佔領華爾街的行動恰恰見證了表達和博弈的自由。
由此可見,包圍華爾街運動絕不意味著市場經濟應該壽終正寢。迄今為止,人們並未找到比市場經濟更好的模式。事實上,這種模式很可能不存在。或許,人類注定要在市場經濟體系內尋找答案。事實上,這次運動的許多參與者也知道這點。他們打出反資本主義的旗號,並不等於他們要走出市場經濟的疆域之外,而是要敞開現有體系的欠缺,試圖以廣場上的博弈改變自己在市場中的地位。市場經濟的最重要特徵是允許人們博弈,讓博弈本身顯現和解決問題。這正是其魔力所在。歸根結底,佔領華爾街的人們享受的正是市場經濟賦予他們的博弈自由,而這種自由在自然經濟和計劃經濟中顯然是缺席的。
從這種意義上說,對資本主義說「不」的權利來自資本主義本身。這場運動以否定的形式肯定了自由經濟的生命力。示威者所要真正反對的並非是自由經濟,而是妨礙自由競爭的力量(如巨型公司的壟斷和偏向富人的國家政策。隨著博弈的深入,市場經濟的調節功能將顯現出來。現在,佔領華爾街運動已經擴展為「佔領中心」的世界性浪潮,並且朝著狂歡化的方向發展。在實際問題獲得部分解決之前,博弈和狂歡的擴展本身就說明了這場運動的意義和邊界。(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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